新*******娘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车停下来，我隔帘望去，却是一处庭院，门楣上题的额匾也算古怪，只有“别苑”二字。
　　是方家的一所行馆，方予诺怕我大病初愈经不起长途跋涉的劳累，特意要途中在此休息。真是体贴之极，一个男子竟能在儿女份上尽心到这样程度，可见世事不是做不到，只视乎想不想。
　　我带着些超脱的傲慢，静静的冷眼旁观，唯有此才能让我记得我的本份：我的本份，不是要做他的王妃，而是要从他手上逃脱。怎么做，我还没有主意，可在我想到主意之前，至少要保证自己并不真正想做他的王妃，我还没有自我陶醉到以为自己可以欺瞒他一生的程度，尽管有那么一些时候，我几乎以为我可以，又或者说，我几乎希望我可以。如果没有经过新婚的那一夜，这是一个多么理想的夫婿，但事实就是事实，我知道他温柔背后的真相，这是一个收割人命如同草芥的武将，无论在战场上或战场下，你都不可以挡了他的路，他随时有挡我者死的狰狞。
　　别苑的占地并不很大，院内景致却极精致，方寸之地衔山抱水，修筑者胸中大有沟壑。临水一处台阁，压水而建，馆名“如晶”，想来月夜里应有胜景，内里装潢也颇为别致，从窗纱到桌幔一色的白，光影下这白色中隐约掩映精巧的纹饰，虽是雪洞一般的房子，却显出富丽繁华。随着我走动的每一步，那装饰的绸缎不断的变幻着暗花。我认得这是产自宛州天锦的“暗香”，只青白两色，纺织的技艺十分繁复，一个有经验的织娘一年不过能纺得一匹，一尺难求的精品被这样大面积的用来装饰一间房子！我从没想过“暗香”可以被拿来这样用，可是我不能不承认，这样的一间房子，真的很美。
　　我猜想方予诺多是夏天来此，所以特别喜欢这一处台馆。我心里有些好笑，别苑的管事将他临时的下处安排在这里，未免太过不动脑筋——这时节是初冬，天寒地冻的时候还安排他在这里休息，我裹着白狐裘怀里抱着手炉也觉得发冷了。
　　果然他眉目里闪过一丝不快，很快又按奈了，向那管事道：“让厨房准备几样小点心，熬些杏仁粥送过来，我和王妃这趟只是路过，不必预备晚上了。”那管事的应声去了，他有些好气的一笑“这里我不太常来，偶然夏天过来住一趟，大概是临时传的，别的房子也来不及整理，将就歇一会吧。”
　　我斟字酌句的回答：“这就很好，怎么能算将就？”我在想我是不是表现的太平静？一个贫家女儿陡然见到这样一所精华内敛的房子应该是怎样的态度？我凭空摹想不出，只得想当然的露出小心谨慎的样子，无论如何，这样干净的一个地方，怕弄脏了的心情总是一样的。
　　于是我没有坐下。
　　我慢慢的踱到窗前看窗外的小湖，湖水清澈平静，倒影灰蓝天空，一丝风也无，世界静而空，我发现很近的地方湖水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猜想是鱼，凝神再看，觉得又不很像，光彩变换，到像是有什么珠宝落在了水里，我疑惑起来，探出身子，想再看清楚一些，离的近了，终于瞧了个清楚，是一枚鹅卵大小的青色晶石，越发奇怪，这物件应该价值不菲，这样沉在湖底有什么用意？变故的发生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我动弹不得。
　　空气仿佛成了水，我被一股大力吞噬其中，目不视物，不能呼吸，两耳轰鸣，一个声音好像从天地洪荒中传来，它唤我“青丝，青丝……”，非男非女，宛如神启，清洗我的意识，我像在与激流对抗，灵识里一点清明，我不是青丝，我是我，我是董傲寒！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大力，猛然向后疾退，只听“哗啦”一声响，我的手上一痛，意识全都回来，惊魂未定的回头。
　　一个青衣婢女正跪下叩头，声音里带着哭腔“王妃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是送杏仁粥进来的婢女不防我忽然疾退跟我撞上，托盘里的粥泼了我一身。
　　方予诺第一时间撩开我的衣袖查看我有无被烫伤，幸而是冬天，穿的厚，人并没事，只是衣服全毁了，不得不更换。
　　那青衣婢女引我去梳洗，备了洗澡的热水，有奇异的草药香，是我喜欢的气味，似乎有凝神定气的功效，我从先前的惊吓中慢慢恢复。梳洗完毕，肌肤生香，自己都忍不住深吸几口气。
　　两个穿绛红色对襟裙褂的使女送了几套更换的衣饰进来，一一展开给我验看，其中圆脸的一个笑说：“王妃多担待些，这款式是去年旧的，可衣料和裁剪都是上好的，王妃看看喜欢不喜欢，若是觉得不好，奴婢再去换。”
　　我向来在穿戴上并不讲究，这时候就是讲究也只能将就，随手指了一件浅黄色的，“这件就好。”旋即就有人上前为我更衣梳妆，为我梳头的女子，一面解开我的头发，一面请示道：“王妃今日是出游，奴婢为您梳一个双福髻可好？”
　　我略怔了怔，心想我已为人妇，照说不该梳双鬟才是，这个使女连这个规矩也不知道真是奇哉怪也？
　　那圆脸使女见事极快，见我脸色微微犹豫，忙在旁解释道“王爷有微服的意思……”我抬眼看她，她糜然一笑，又道：“王妃才先挑的这件衣服搭配双福髻是极好看的。”
　　天下不吃饭的女人或许还有好几个，不爱美的女人恐怕一个也没有，我被她这句话打动。双鬟就双鬟吧，也许青丝不会注意这个，于是我也不能太注意。
　　我再在方予诺面前出现的时候，从一名少妇变成了一个少女，全身上下没有一件昂贵的配饰，发结双鬟，全用鹅黄色丝带缠绕装饰，朴素，但是美，我几乎觉得自己基本上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好看，那个为我梳头的使女有一双巧手。
　　方予诺笑着向我伸出双手，我迟疑着把手递给他，他微一用力拥我入怀，“这样很好看。”他在我耳边低低的说，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宠溺。
　　我微有些恍惚，总觉得同样的情景似乎曾经经历过，可是我不知道这十六年的岁月里还有那个男子能这样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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