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与富贵

　　富贵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察觉出异常来的。
　　钱府虽说是大富人家，但是蔚县毕竟是个小山县，排场本就无法跟繁华都市的富贵人家相比。再加上府中人口简单，本来就无女眷，现在钱老太爷又已去世，如今府上的主子只有钱老爷和小少爷富贵，所以需要的下人也不多。
　　钱老爷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乐安，另有两个照顾日常起居的大丫鬟冬梅冬雪。富贵年纪尚小，暂无近身小厮，只有大丫鬟渥丹并两个小丫头秋月秋雨伺候着。其他各司其职的下人并一个总管堪堪也就二十人左右。
　　从前钱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就不曾苛待过下人，钱老爷更是以宽厚闻名，小少爷当家之后，府中下人的用例一切照旧，富贵原本并没有打算在这上面花心思。
　　钱府下人的待遇比之一般人家已算是不错，所以下人们对主人家亦很是恭敬。小少爷年纪虽小气势颇足，下人们并不敢以孩子视之，恭敬自然是恭敬的，却说不上亲近，唯二能够与富贵亲近的下人，除了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渥丹，也就只有狗蛋了。

　　只是突然间，富贵发现住在西院的下人们对他的态度有了些微的变化。恭敬依然是恭敬的，可如今的着这恭敬中却多了一丝亲近的意味。从前每次碰到小少爷时，大家都是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叫一声“少爷！”，如今却会抬起头，满脸含笑语带亲昵地打着招呼：“少爷好！”语气上的变化虽然细微，但其中亲疏的态度大为不同。
　　富贵虽然时常冷着一张小脸，那只是性格使然加上后天训练的结果，事实上他并不讨厌众人这般带着真诚的亲近，只是疑惑这样的改变发生的原因。不过疑惑归疑惑，富贵暂时没有什么行动，一则他要忙的事情不少，没有什么时间，再则如果使人去调查的话会显得过于特意，富贵并不想让人觉得他太过在意。
　　直到有一天，再次路过西院的富贵收到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才稍微有了点头绪。
　　时已入夏，午后的天气有些燥热。
　　富贵若有闲暇便会到西院走一走，表面上是藉口是视察下人的工作，但每次都会在遇到狗蛋时与其说上几句话后回转，若有收到狗蛋塞到他怀里的小点心心情则会好上许久。偶尔碰到狗蛋在别处做事遇不到人，便颇为失望地转一圈就走。
　　把这些看在眼里的渥丹只觉得这般不坦率的少爷真是又好笑又可爱，明明只要他一句话，想见随时就能见到的人，偏偏要装出一副我并不是很在意，只是凑巧又碰上了的样子。
　　这一日富贵刚走进西院，迎面便扑来一道鹅黄，随后便有一朵红中带粉开的得正妍的莲花被举到了面前，娇丽的花朵后面是一张带着羞怯的巴掌大的小姑娘的脸庞。

　　富贵记得这张脸，是采薇。
　　采薇是随她的母亲陈娘一起来到陈府的。据说陈娘的夫家嫌弃她生不了儿子，为了另娶一户殷实人家就把她休了，连带着女儿也被一起赶出家门。陈娘父母早逝，家中只有兄嫂，皆是势力之人，当初就是看中了陈娘夫家的聘礼，才不问人品如何强把陈娘嫁了。陈娘被休回家之后又嫌她丢人，还拖着个啥也不会只会吃白饭的小丫头片子。想也知道，陈娘在娘家的日子也过得艰难，但直到无意中知晓兄嫂竟想把才七岁的女儿卖做童养媳，才带着女儿逃了出来，流离辗转间，遇到好心人提点才到钱府来碰碰运气。恰好钱府中一个帮拥的大婶因为儿媳生了娃，辞去了府上的工作，又见陈娘手脚勤快且愿意长期做工就留了下来。
　　在陈娘与府上签了长契之后，钱老爷便把小丫头原本土气的名字改成了采薇。
　　如今只在钱府待了大半年，采薇已经不复初来时畏畏怯怯，一脸菜色的样子，脸色红润了起来，面上也有了神采，收拾打扮一番，倒是个水灵灵颇清秀的小姑娘。采薇身上的鹅黄小衫是渥丹往年褪下不穿的衣衫改制的，渥丹有感身世，对这个命运多舛的小丫头颇多怜惜，见她没有什么衣服穿，便收拾了一些不穿的尚好的衣服送给她，陈娘手巧，把衣服改得极为合身，就像原本就是量身定做的一般，倒为小姑娘增色不少。

　　富贵见是采薇，暗暗皱了皱眉。每次看到采薇，便会想到她娇娇脆脆地叫狗蛋“哥哥”，两人极为亲近的样子，富贵心里其实是不喜的，只是不好表现出来。
　　此刻采薇羞红了一张小脸，把莲花举到富贵的面前，低着头道：“前几天采薇病了，谢谢少爷赏的莲子羹，采薇吃了之后病就好了。娘亲说知恩要图报，采薇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少爷的，就采了池中开得最漂亮的莲花来，希望少爷喜欢。”
　　富贵先是愣了一下，他并不知道采薇前几天病了，更没有送什么莲子羹给她，倒是前几天他见天气热了，新熟的莲子又香又甜，便寻思着让小厨房做了点莲子羹，借口做多了吃不完差人送了些给狗蛋。却原来是狗蛋借花献佛么，倒是会献殷勤！富贵心里头有些恼怒，又隐隐有些委屈，再看采薇就愈发别扭起来。
　　采薇等了许久，少爷既没有接过花也没有说话，不禁心中有些忐忑，怯怯地抬起头却看到富贵一脸冰霜，愈加不安起来，颤抖着又叫了一声：“少爷。”
　　富贵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了那朵莲花，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嗯。”。他心里别扭归别扭，却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没道理要迁怒一个小丫头，富贵自诩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不过心里终究是不痛快了，也没有心情再碰个偶遇什么，直接转回了东院，同时吩咐人把狗蛋叫来。

　　狗蛋很快就站在了面前，富贵一只手撑在颊侧，另一只手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状似随意地问道：“昨天给你的香酥鸭掌好吃吗？还有上次的莲子羹。”
　　狗蛋老实地回答：“鸭掌很好吃，采苓姐姐和乐山哥哥他们都很喜欢。莲子羹我没有吃到，不过看起来就应该很好吃。”
　　富贵心想你倒实诚，便故意放下脸道：“给你的你为什么不吃呢？是嫌弃吗？”
　　“不是不是，”狗蛋连忙摆手道：“是采薇正好生病了，药太苦，想吃点甜的，莲子羹正好。”
　　富贵依旧板着脸：“可我只是赏给你的，我可不记得我有赏给别人。”
　　狗蛋无措地眨了眨眼：“可是少爷也没有说过不能分给别人呀。少爷赏的东西都那么好吃，都是大伙儿平时尝不到的，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吃到而别人都吃不到就太可惜了。而且，大家知道少爷时常赏些好吃的给大家，都说少爷仁慈，是大好人。”
　　富贵闻言面上一热，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其他人是什么样的感受，他单纯只是想对自己在意的人好罢了，微微一偏头，低声道：“我又不在乎这些虚名，其他人怎么看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喜欢听到大家夸少爷，说少爷好呀。”狗蛋极其认真地说道。
　　富贵心里一暖，原本的那些微微的恼怒，郁闷，委屈，通通都不翼而飞了，再次撑住下颌笑吟吟地道：“那你究竟是为了能让大家都吃到好吃的，还是为了能让大家都觉得我好？”
　　狗蛋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既希望大家都能吃到好吃的，也希望听到大家夸少爷。”
　　富贵心道真是个傻蛋，连哄人的话也不会说上两句，不过心里还是甜甜的。
　　若是旁的人说这样的话，富贵免不了要多心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讨好，但是富贵知道狗蛋不会，他说的一定都是心里想的。这不仅是因为两人自小相处知根知底，也因为狗蛋说这些话时的一脸真诚，相由心生，惯于谎话连篇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真挚的眼神的。
　　富贵心情大好，便摆了摆手：“行了，没什么事了，你去忙吧。对了，今早小厨房送了些刚炒好的南瓜籽来，闻着挺香，但是我不爱吃这些上火的东西，你带回去，平时当个零嘴吃吧。”
　　狗蛋眼睛一亮，却开口问到道：“那我能分点给其他人吃吗？”
　　富贵故意沉吟良久，然后轻轻嗤了一声，笑道：“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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