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

　　白无忆右手提了红漆油纸伞，一边走着一边伞尖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青砖铺就的路面，身边云夙将手拢在袖子里，出了花街，拐上回桃花坞的秦淮河主道。

　　此时已近深夜，两边铺子店门紧闭，行人也不见一个，只远远听到打更的梆子得得响了四声，皎洁的月华将周围黑黢黢的景物照的更加光怪陆离，投落的影子仿佛一只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可怖怪物。

　　白无忆感觉袖子一紧，接着是再也拖曳不动的重物坠得她无法前行，疑惑地转头，正望进云夙可怜巴巴的眼神：“你做什么？”

　　“无忆，我怕……”

　　“……”

　　白无忆感觉自己的额角抽了又抽，隐隐有崩溃的趋势：“云夙，你是鬼差！”

　　“鬼差也有害怕的时候，纵观三界怕无一人敢说自己无所畏惧的！”少年直着脖子说的天经地义，就如吃橘子要剥皮一般的自然。

　　“我在酆都的时候听孟婆讲，天界的太子临渊剑术造诣极高，是三界最勇猛的战神，只怕他便是个无所畏惧的。”纯粹为了反驳云夙的言论，白无忆不经意道。

　　许久未闻身边少年的接话，白无忆有些讶异，寂静的街道只余两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长的路途让熬了一千年的她头一次感到时间过得缓慢，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一直以来都是云夙引得话头，努力了半晌，无果，只得放弃。

　　夜已深桃花坞的店门早已关上，白无忆一个纵身从开着的窗子跃入二楼的客房，放下支窗的叉竿，和衣而卧，仿佛忘了云夙的存在。

　　“真是个无情的女人。”后者摸了摸鼻子，飘上窗边的大槐树，躺在一个粗壮茂盛的枝桠上，翘着二郎腿沐浴月光。

　　“天界太子临渊……即便失了记忆也挣不开与他的牵扯么？然而，这一次我终归不想再让你受伤……”

　　白无忆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睡着，作为一个女鬼既不会感觉到累，也不会有任何困意，此种属性若是放在其他人，比如正在疯狂码字的苦逼作者身上，那么无疑会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她细细回顾了一遍方才在花满楼的所见所闻，那苏沐显然对紫鸢不感兴趣，倒是京城来的王玠对她充满了爱慕之意。

　　还在酆都的时候，久经情场的孟婆一次回顾完自己过往的绝代风华，心生感慨，对刚出寒潭的白无忆说过这样一句话：世间顶顶捉弄人的往往不是老天爷，而是我爱你，你却爱他的三角恋。

　　结合紫鸢当前的情形，白无忆为这折磨人的虐恋情深沉痛扼腕，又欣喜不已。只因为如果那紫鸢与苏沐是郎情妾意，两厢情愿，心满意足，那么便也没有她什么事了。

　　是以，白无忆睁开杏眸，望着浮在云间的圆月，打定主意，等天亮了就去花满楼后院散步，与那花魁来一场美丽又浪漫的邂逅。

　　然而，很多事情并非是你计划好了，便会如愿发生，还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比如当白无忆在吴阿三惊讶的目光中跨出桃花坞门槛的时候，被迎面扑来的一朵红云拉住了手腕：“走，陪我去城西吃馄饨！”

　　一般说来人在刚起床的那么一刻两刻钟里，意识会处于一种相对混沌的状态，不睡觉的白无忆也不例外。

　　是以，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老字号张记燕皮馄饨铺的一张小木桌边，面前摆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薄皮馄饨，清亮的汤底上面还撒了一小撮嫩绿的葱花。

　　“云夙，你……”白无忆有些恼怒，没有人知道她想寻回失去的记忆的执念有多深，却在实施计划的第一步被一碗馄饨打乱，他以为他们是到这里来吃喝玩乐的么？

　　“张记的燕皮馄饨远近闻名，又是代代相传的手艺，昨晚我就想来尝一尝，咱们先吃，吃完了我陪你去！”将竹筷递到眼前的大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大红的衣袖下露出一节骨肉匀称的手腕。

　　眼前的少年好看的凤眼微眯，仿佛最纯真的羔羊，又像最狡猾的狐狸，白无忆刚升起来的薄怒莫名其妙地消散地无隐无踪。

　　云夙喝干净最后一口汤，满足地咂了咂嘴道：“人心真是最奇怪又矛盾的东西，很多时候，对自己得不到的拼命追求，疲惫又绝望，有时候一碗馄饨就会让你觉得幸福无比。”

　　“你不是狐狸么，哪来的人心？”

　　“……”

　　方才已经说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而变化这种东西最是无法预知，比如在白无忆优雅地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打算起身的时候，一辆华丽的雕花乌木马车从馄饨铺前经过，晨风轻拂，撩起青纱车帘，正巧露出花魁紫鸢姣好的面容。

　　“她去哪儿？”白无忆有些吃惊，下意识地问对面的少年。

　　“苏府。”云夙百无聊赖地拿竹筷在碗口上敲击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如何知道？”白无忆偏头看他。

　　“那马车质量品味皆属上乘，断不是花满楼这样的妓馆所有，加之车厢上的流云花纹与昨日苏沐袖口上的如出一辙，便不难想到她此去的目的地了。”

　　白无忆望着辘辘远去的马车，皱了皱眉。

　　云夙却笑道：“苏府既然派马车来接她，想是那苏沐睡了一觉，幡然醒悟，自觉不能负了佳人好意也未可知。无忆，看来你的计划没机会实行了。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该跟人家去打声招呼，毕竟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事事顺心，总有那么一个两个愿望不是。”

　　语毕，拉起白无忆的手大步出了张记。

　　“车内可是花满楼的紫鸢姑娘？”辰光还早，街上行人不多，寥寥的几个也是在早餐铺里吃馄饨，是以云夙当街阻拦府台大人家的马车，企图调戏花满楼当红花魁的这一无耻的行径并没有引起百姓的围观。

　　黄莺儿挑开车帘，只见一名十八/九岁身材颀长的红衣少年袖手立在车前，身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明眸皓齿的白衣少女，却在朗朗晴空，万里无云的大白天撑着一把七十二骨的红漆油纸伞。

　　“二位拦车所谓何事？”

　　“我二人乃方寸山菩提老祖门下弟子，游方到此，见姑娘头顶红云笼罩，怕是红鸾星动，只是司命星君近日宿醉，所批命格皆不大得人意儿，今日与姑娘偶遇，是为有缘，他日姑娘若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便来秦淮河边的桃花坞寻我二人便可。”

　　白无忆一向觉得云夙能吹，却没有想到他这么能吹，怔怔地看着少年弧度优美的下巴有些回不过神，便被他拉着大步走开了。

　　晨光中一白一红两个身影缓缓地沿着苏府后院一条白玉卵石铺就的甬路踱步。

　　“无忆，我觉得如果哪天我被阎王炒了，或许可以来人间走走，听说在这里有一种叫大国师的职业，专门辅助帝王，占星卜卦，预知未来，这些技能对我云夙而言皆是小菜一碟，却能把握一国之运势，从而留名青史。”

　　“我只听说人界有一种职业叫神棍，大抵就是你这样的。”

　　“……”

　　“莺儿，你可知那人所言是何意？”马车内紫鸢靠在小抱枕上小憩，朱唇轻启。

　　“姑娘不必在意，不过两个骗钱的神棍罢了。”

　　“嗯。”

　　“表哥，这首凤求凰我练了不下百遍，却总在这一节上断章，你教教我可好？”

　　但凡青年男女私相幽会，地点不是在小树林便是小花丛，再不然就如眼前这两位，六角凉亭内摆一张长案，上头架着一把乌木七弦琴，黄衫女子坐与青衣男子身侧，前者娇俏动人，温声软语，后者风度翩翩，细心教导。

　　“无忆，你若哪天与其他男子如此这般你侬我侬，我的一颗心定是要碎了！”云夙好整以暇地望着不远处亭中探讨琴技的二人，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嗯？”白无忆隐在繁茂的紫薇花叶之间，却是想到紫鸢，正为这姑娘的坎坷情路又是担忧又是欢喜，因而并没有听清少年的喃喃自语。

　　“无事！”

　　一会儿，有着灰衣的小厮来报，说花满楼的紫鸢姑娘到了，正在小花厅候着，老爷让小的带了二公子去见见佳人。

　　“表哥，舅舅真是老糊涂了，咱们苏府钟鸣鼎食之家，怎能随便让一名妓子进来。”黄衫女子素手一顿，按住琴弦，蛾眉微皱，语气里带着嫌恶和不满。

　　“那王大人对紫鸢有意，父亲不过是想借花献佛罢了。”苏沐淡淡一笑，仿佛浑不在意。

　　“这种肮脏下贱的女子表哥不见也罢，那王大人既然中意她，便让他去应付，表哥再指点一下南霜……”

　　“南霜不得任性，王大人是京城来的贵客，怎可怠慢！”肮脏下贱几个字让苏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语气就有些不大好，让李南霜自己琢磨琴技后，便随了小厮离去。

　　紫鸢么，不过是个青楼卖笑的贱婢，也妄图攀上苏府的高枝，真是愚蠢之极，表哥这样的人物品性，只有自己才足以与他相配。

　　那日婢女将在大门口捡到的那方丝帕交到她手里的时候，看清上面红线绣着的精致小字，毫不犹豫地地用剪子将它绞了个稀烂，只愿君心似我心，真是寡廉鲜耻。

　　“女人真是可怕！”看着原本巧笑倩兮的佳人转眼间因妒火而变得面目狰狞，云夙不禁打了个寒战。

　　白无忆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虽不通人心，却也知道这个名唤南霜的女人之所以变得可怕皆是因为那个名唤苏沐的男人。我果然还是不喜欢他。

　　“假如有一日紫鸢不再中意他，更甚至因爱生恨，我不介意在黄泉路上送他一程，也算是了了她一个心愿，唔，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云夙，你以为何如？”

　　“……”

　　女人果真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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