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知秋——我的创伤一科日记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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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解手的姿势


      第二天是周六,叶医生下班前过来看护士给我量脚围,32.2的数字让他脸上笑意明显,奖励我似的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副3M耳塞来。

      “创伤一科暂时没有单人病房,怕吵就用这个,效果不错,休息好了消肿才快。”

      我端详他值了个大夜班却依然神采奕奕的脸,不无怀疑地问,“你昨晚试用过的?”

      叶落严肃地点头,“放心,洗过了,应该没有耳屎残余。”

      “恶……”我呕吐,他坏笑。

      我吐得违心,其实他笑起来真是很好看的。

      叶医生出去以后,我用一张面巾纸小心翼翼包好耳塞,压到枕头下面。那一晚,虽然病房吵闹比过去有过之无不及,我还是睡了入院后第一个安心囫囵觉。

      周末没有查房,只有值班医生偶尔巡视一圈,护士九点就挂上了瓶,我早早输完液,精神百倍地倚在床头,摸着几天没洗的油腻发丝,忽然就有点烦躁。

      “陈师傅,借我剪刀一用。”

      我用发圈束好过肩长发,拿着陈师傅平时绣十字绣用的剪刀,手起刀落,就这么一剪子剪下半尺有余,顺手丢进垃圾袋。

      “哎呀你剪头发怎么不叫楼下理发店上来,他们有□□的很便宜,你看你自己剪的狗啃似的……”陈师傅看着那一大捧黑鸦鸦的发丝惋惜道。我松开发圈弹弹发脚,“狗啃就狗啃,反正也不出门。”

      按叶医生的说法,出院回家我的脚踝还得休养六到八周,三个月过去,头发早长回来了。

      然后,在这个温暖,干燥,嘈杂而寂寞的午后,我开始了我的洗头大业。

      对于腿部不能弯曲的残疾人士来说,洗头真是一项需要创新意识的工程。我尝试了各种造型,最后决定头朝床尾俯卧,两只脚置于枕上,陈师傅负责倒水,我自己负责洗头(我有怪癖,不愿别人给我洗头),脸盆则放在我脑袋下方接水。

      诸君可实地操作一下这个姿势,肩部以上都没有支撑,脚又不能勾住东西时,下半身其实是靠着腰胯的力量微微悬空来保持平衡的。

      整个人就像一根炸歪了的油条两头翘起,狼狈地倒趴在病床上。

      不用多久我就累得不行,正想随便冲冲完事时,有人站在床头压住了我膝盖内侧往上一寸的部位,力道不大,但足以让我双膝贴床,整条小腿顿时松弛下来,脚踝也真正落到了枕上。

      我美滋滋地把那半长不短,狗啃似的头发洗了个干干净净。陈师傅往我脑袋上盖了条毛巾就去倒水,我费劲地转身坐起,有人又按住了我的花盖头,一点一点帮我擦起头发来。

      从耳后到顶心,从脑门到脑勺,每一处都擦到,没一处不仔细。那人擦完掀了盖头,我本能地左右用力甩了甩头发。

      “怎么跟猫一样,一甩一身水。”叶大医生抹了抹脸上的水点哭笑不得地说。

      你才像猫,走路都没声音。

      当然我还是摆出一副惊喜表情谄媚道,“叶医生怎么星期天也过来呀!”

      “过来拿点东西。”他一语带过,只拿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上下看我,“能耐了啊,自己剪头发,自己洗头,护士说你还非要自己去厕所解大手?”

      “那个,我一直翘着腿,没放下来!是陈师傅用椅子推我过去的!我解手的时候腿一直架在椅子上呢!”

      叶医生没说话,还是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在病房里实在解不出来嘛……”我低头嘟囔,随即又献宝似的抬头,“你开的便通片我一片都没吃,你瞧,姿势对了自然就出来了……”

      说完我就想抽自己,秋光明媚的周末下午,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帅哥讨论拉屎的姿势问题。

      可我不知道除了这些,一个病人和一个医生还能说什么。

      叶大医生循例摸了摸我的脚,量出31.9的脚围数,步履从容地离开了。他前脚出门,后脚四十九床和五十一床就开始咂摸评论。

      “叶医生是真不错。”

      “小伙子特负责,你瞧对五十床多仔细。”

      “前头那个五十床脾气坏成那样,也没见叶医生顶过一句半句。”

      “我儿子对我都没这耐心。”

      “我儿子对他丈母娘都没这耐心!”

      众人哈哈大笑,话题从好人叶医生扩散到各自的孝子贤孙,家长里短谈笑风生中,闹腾了一晚的五十二床与世隔绝似的安静。

      入院将近48小时,只在刚转入病房和今天上午,有个中年女子现了两次身,合计不超过20分钟,五十二床便再没有家属陪护于侧,当然老太太也舍不得请一天一百五十块的护工,就这么悬着上了夹板的左臂,一个人刷牙洗脸,一个人打水打饭,一个人看输液瓶按铃,一个人度过九楼病房喧嚣而寂寞的晨昏。

      她当然有家有子女,建病历时人人都得当众交代情况,老太太年近八旬,三子一女都在北京,却没有一个留下来陪伴受伤的老母亲,诚然左臂骨折对生活自理影响不算太大,可邻床的人影绰绰,语声晏晏,依然温情而又不留情地反衬着五十二床灰白色的晚景。

      我也没有家属,身边唯一护工而已,陈师傅做事勤快,可是口音太重,我们交流不多,五十床也是个寂寥的角落。

      创伤一科九层最后一间病房,爱哭的我和爱哭的四川老太,连成了一条安静的对角线。

      我的一槌定音,我的非诚勿扰,我的厨王争霸,我好想念嗑瓜子看电视的周末,我的惠新钱柜,我的望京星美,我的团购大闸蟹,我好怀念呼朋引伴颓废玩乐的周末。可现在,我的周末只是登录淘宝,联系卖家,说11月16号的林志炫演唱会我去不了了,求退票。

      卖家说亲,收50%退票费哦。我说好,心里补上四个字,我勒个去。

      周一一早,创伤一科的关副主任带了一帮主治医师、住院医师查房,游.行队伍经过我床尾,关主任看了下我的X光片,又看了下最新的脚围——31.7,叶医生在旁边轻声说,“初步计划周三手术,那时候应该消得差不多了。”

      关主任点点头,叶医生就冲我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太阳当空照,帅哥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看起来心情那么不好。

      当着大群老中青医护工作者的面,我回报给叶医生的只是比哭还难看的哀怨嘴角。

      查完房叶落就来找我了,“怎么了五十床?”

      “那个,我昨晚来例假了……”

      叶大医生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周日夜里看到手纸上那一抹红的时候我都傻掉了,此刻看到叶落脑门飘过的三根黑线我心都要碎了。

      “你一般几天干净?”

      “六,六七天……”我不敢说谎,老实交代以后又积极补充,“我一般前三天多一点,后面两天就很少了,到周五就没啥了……”

      昨晚护工们对我大姨妈造访纷纷表示了极大的同情,按她们的说法经期结束还得等上两天才能手术,我下礼拜是别想上手术台了,护工们长期在骨科病房,医疗知识堪比半个医生,她们说的自然有理有据,我却不死心地希望叶医生能给我一点宽容优待。

      叶落,我保证不会给你弄出一个血染手术台神马的……再说你在我脚上开刀本来也是要见血的……

      “一般来说经期不能手术,不过你是脚踝受伤,手术不大,经量如果不多,也能考虑,咱们看情况吧,尽量给你安排在周五。”

      “谢谢,谢谢医生……”我机械地点头,心中不辨悲喜。

      “好啦五十床,振作一点,只是推后两天,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笑着摸摸我的脚,拿过水瓶晃了晃,开始往下浇水,“你看,现在也不用担心消肿不够了,你就安心养着吧。”

      “叶医生,你千万要给我安排在周五啊。”如果我是一只猫,我一定已经用右脚去蹭他的手了,“我真的不想推到下周一啊,拜托了叶医生……”

      “我尽量,我一定尽量,好不好?”叶医生在床头弯下腰来,幽深的黑眼睛离我很近,我想如果我真是一只猫,他一定已经用手呼撸我的脑袋了。

      我的脚踝渐渐不痛,我的猪蹄渐渐消肿,我渐渐习惯了脚下永远湿漉漉凉飕飕,习惯了毫无尊严地任人摆弄身体,习惯了躺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看月华换日光,流云化晚霞,一切好不容易变得不那么难受的时候,我忽然开始了另一种羞于启齿,不为人知的期待。

      我从不曾对大姨妈抱有如此纠结的心态。

      我希望它多一点,别拖拖拉拉扭扭捏捏到了周二周三才汹涌而来,我又怕它太多了,周五还余音袅袅意犹未尽,肚子痛我一天都恹恹地没有力气,肚子不痛我又忧心它留了后招。

      我抱着笔记本叹气,努力列举这个时候来大姨妈的好处。

      消肿更加彻底。
      不用忍痛上班。
      晚上容易入睡。
      裤子床单脏了有人洗。

      所谓苦中作乐,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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