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知秋——我的创伤一科日记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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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教你床上运动


      我居然把眼泪忍到叶医生消失门外,才堪堪掉下来。

      我不是个专业舞者,进大学认识了聂川,才被他带着,半路出家开始学现代舞。我长相不是顶美,身材不是顶好,舞技也就个中不溜,但凭着对现代舞的爱(好吧其实是对聂川的爱)硬是奋斗成为学校现代舞团的女一号。

      我的初恋因现代舞开始,因现代舞结束。聂川出国后我有半年都不敢再碰舞蹈,我在IT公司找了份运营工作,专业对口,物尽其用,成了个标准的Office Lady,直到有一天公司年会招募有舞蹈特长的员工,直属老板记得我简历上有这么一项特长,便霸王硬上弓地把我送了进去。

      我终于在这家五万员工的庞大集团里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新朋友,回到了现代舞的世界,也重新燃起了熊熊的希望火焰,每一次在练功房腾跃飞旋,我都觉得生活于我已不算悭吝,没有爸爸,还有妈妈,没有爱情,还有工作,没有聂川,我还能跳舞。

      原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在妈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床老太太领衔诸位家属护工轮番规劝都劝不止,最后还是那个马上就要强行主动出院的五十二床叫了一声,“别嚎了姑娘,再嚎叶医生都不敢进来了!”

      我抬起朦胧泪眼,“什么?”

      “叶医生从门口过了好几次,看你一直在哭,没好意思进来!”

      我拖着鼻音恶狠狠地说,“他当然不好意思进来,我跳不了舞都是他害的!”

      “咳咳。”

      我发誓,我真没有听到叶大猫的脚步,想必刚才挥着手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时林女士也是如此,但我做不到她的光风霁月,只能缩在床头发窘。

      然后,一盒便通片递到我跟前,我从窘直接变成了囧。

      “护士,护士送就可以了。”您对我内牛满面的样子就这么有兴趣吗,每次水漫金山您都刚好在场。

      “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他放下药,伸手按在自己肚子上,“用活络油搓热手,这样打着圈按摩上腹,有助于消化。”

      “嗯,知道了,谢谢医生。”

      “跳舞的事不要着急,也别怕胖就不吃东西,做完手术我教你一套床上运动,卧床期间可以帮你消耗热量维持肌肉,回家好好休养,过几年再跳舞不会有问题的。”

      我当时应该是哭晕了,为什么那么大段话偏偏只听进去四个字,“床上运动?”

      正给我盛鸡汤的林女士眼中亦是精光一闪,“床上运动?”

      叶大医生苦苦维持着白衣天使的翩翩风度,可耳垂还是不争气地红了。

      简直比我刚痛哭过的鼻头还红。

      所以你看,真正光风霁月的是叶落,林家母女不管外在表现有多悬殊,本质都是一脉相承的猥琐。

      母亲把我需要的所有东西都置备齐了,家里一通清理,确保一个月无人也不会酿出水电事故,不会蛛网积灰,接着就买了回乌克兰的机票,准备回去继续她的商场恶斗。临走前她握着陈师傅的手细细谈了一回,塞了个不大不小的红包,最后穿起她来时那身貂皮大衣,腰肢款款地离开了医院。

      其时是11月8日星期五,我入院第三天,母亲回中国的第二天,那天我的左踝周长是32.6cm,还是叶大医生亲自量的。瞧,身处整个九层最后一间病房就有这个好处,医生查房到此结束,在这里尽可以耽搁一会儿。

      五十二床终于支着断腕办了出院手续,临走还因为没退成最后一天的药钱跟护士吵了一架,保洁员紧跟着进门,撤床单换被罩,拍枕头擦桌子,眨眼功夫,一个人活生生的气息就这样被抹去了。

      临近傍晚新的五十二床入住了,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嘴四川话,捂着膀子哎哟哎哟喊痛的声音都透着股成都火锅的气息。一病房的人就着这股子川香辣味各自吃了晚饭,忽然门上三声轻响,会这样敲门后再进来的只有叶大医生,我立马绷紧神经准备接驾,不想叶某人进门左转去了五十一床。

      “老太太您知道今天晚饭后血糖是多少吗?”

      我虎躯一震,叶落的声音轻轻的,细细的,简直比对我说话还温柔,真是婶可忍叔不可忍。

      “您不能再吃方便面了,多好吃也不能吃了,您入院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饭后血糖降到10,一袋泡面下去又变成19,这手术又做不了啦。”叶落坐在五十一床旁边哄小孩似的哄着任性贪吃的老太太,而老太太也真像做错事的孩子绞着手指低低地说,“不吃了,不吃了……”

      “现在血糖这么高,这两天也别吃水果了,这个,这个,这个,”他指着床头柜上的梨子苹果和苏打饼干,“这些都不能吃啦,知道吗老太太。”

      “那是无糖的。”五十一床家属指着饼干嗫嚅。

      “无糖也不行!”叶落面对家属就有点严厉,“这东西升糖比米饭都快,你们不能掉以轻心,五十一床周一就要手术,周末这两天米饭减三分之一,肉蛋减半,禁油,禁水果和含糖饮料,蔬菜只吃绿叶菜,胡萝卜土豆山药都别吃,胰岛素原来打几单位?……18?够多了,先保持着吧,周一早上让周医生看看情况再说。”

      原来他是今晚的值班医生,而五十一床的主治医生周大夫这会儿早已下班。想必叶某人刚刚被五十一床狂飙上扬的血糖值吓了一跳,才会颠颠地跑来看究竟。他拧着眉毛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才起身,走到我和五十一床中间时停下了脚步。

      他瞪我,我瞪他。

      “有事?”

      我摇摇头,然后点点头。

      “到底有还是没有?”

      我啪地合上电脑屏幕认真地问,“你每天都晚走四个小时这样对别人压力很大你知道不?”

      我相信他八辈子也想不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每天晚上熄灯前叶医生都会过来看我一次,搞得我一直以为医生的正常下班时间是九点,我这个土,我这个笨啊。

      假模假式充勤奋神马的最讨厌了有没有!

      “别人在家看文章写论文,我在办公室,地点不同而已,有什么压力。”他微笑着回答,慢慢踱到我跟前来,“你妈妈下午走了?”

      一句话形势翻转,我抱着笔记本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

      “以后就靠你自己一个人了,小姑娘勇敢点啊。”得,又开始哄小孩了,我不是五十一床好吗谢谢。我瞪他,瞪他,再瞪他,恨不得他把我当旺仔牛奶喝掉。

      可我还是失败了,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叶医生受不了地揉鼻梁,我自己也受不了地搓脸庞。

      “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他扯了张面纸递到我跟前,“别哭啦,别哭啦。”

      “我知道,我知道,估计咱俩八字犯冲,你五行缺水,我五行欠揍,叶医生你赶快出去,你出去我就不哭了……”

      叶大医生落荒而逃。

      走的时候没忘记摸摸我的脚,跟陈师傅说再添点水。

      我已经知道那无色透明的晶体叫芒硝,去肿化瘀,消炎镇痛,我得一直敷用到手术前,每晚泡在潮湿粘腻的芒硝水里睡觉,我夜夜辗转反侧痛不欲生,母亲在也于事无补,不若让她在更有意义的地方。我真没那么脆弱,我一向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然母亲也不会放心离开。

      可是为什么,在叶某人跟前,我就是这么糗呢……

      现在让我们回来说说奇葩的新五十二床。

      五十二床自躺上五十二床就没歇过,一直以高中低不同频率的声音哼哼着她的痛楚,半夜不知几点的时候四十九床大孙女终于受不了了,啪地拧亮了灯说老太太您能消停会儿么大家谁不是骨折病人谁身上不痛谁跟您似的一天到晚哼个没完您自个儿不睡还不让我们睡了。

      大孙女一口的北京话十个字吞进去两三个,我怀疑四川老太压根没听明白,可怕地沉默了几秒以后突然增了十倍音量嚎啕大哭起来。

      闻讯赶来的护士苦劝无效,所有病床都满换房间也不可能,四十九床大孙女试探地问能不能再给老太打一针止痛针。

      一会儿叶医生过来了,和众人慢声细语地解释止痛针镇静剂都用过了六小时之内不能再打了,他对我的温柔如果有十三点,对五十一床就有二十一点,对这一屋大大小小的女人恐怕二百五都不止。

      我翻了个身继续看我的手机小说。

      但偌大华北已经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老太太开始叫骂她的死鬼老头说他生前那么疼她答应过一定要死在她后头怎么就反悔了如今丢下她一个人生不如死她真是受够了blabla。

      她全程四川话,就连温润如玉的叶医生也只能对眼,这屋里只有我听得懂。

      我费了半天劲坐起来,准备好狂霸酷炫拽的造型再把手机往床尾一丢,指着老太用四川话训开了,“老太婆你那么想你家死鬼老头还不赶紧老老实实睡觉睡着了说不定老头能托梦给你你在这里嚎上一夜他也不会来见你,他是一个鬼你越闹动静越大人越多他越不敢来你关了灯安安静静待着一会儿睡着了他就来了,这么点痛你都不能忍你好意思说想他骗谁啊你!格老子滴!”

      那一晚林知秋一战扬名,成为创伤一科年度传奇病号。

      五十二床消停了。叶医生从床尾捡起手机,看了看屏幕(我立刻努力回忆,那一页应该不是H文,放心了),交回我手上,“方言学的不错啊。”他知道我不是四川人。

      “过奖过奖。”我迅速把手机压到被子下面,坐在枕上炯炯有神地准备目送他出门。

      “这么晚不要看小说了,早点休息。”

      “是是。”

      “赶紧睡吧。”

      “是是。”

      叶大医生你不走我躺不下去好吗,我从坐姿变回卧姿是个痛苦又难堪的虫子蠕动的过程好吗,我不想让你看好吗!

      但他是医生我是病人,要杀要剐我抵抗不得。最后还是他一手托我左小腿,一手托我后背,慢慢地扶着我躺下。

      除了那只受伤了除了痛什么都不知道的傻脚,这是我身体其他部位和他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他像绝大多数医生一样周身缭绕药味和消毒水味,可在这之外,还有种淡淡的独特的,说不清是香皂还是香水还是香草还是什么别的香料的气息,也可能,那只是一个年轻干净的男人本来的气息。

      不然怎么会那么淡,却连浓重的药味和消毒水味都压不住。

      我想起了聂川,曾几何时,我一次次把脸埋到他怀里使劲儿蹭,蹭出来的,也是这种独一无二,只属于年轻干净男人的气息。

      他教我说成都话,啥子哟,瓜娃子,孩子鞋子不分,等等等等。

      快三年没说,舌头有点硬了,可和四川老太交流无压力,嗯,是一项有用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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