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骨泣

　　藤花痛

　　一
　　水上泪痕雾里烟
　　不着痕迹
　　满是凄意

　　樾觥微从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会走进青楼，踏进夜阑阁的那一刻，她被满眼的花红柳绿拦住了。苏音软语、衣衫涟漪的人群如同幻影一般飘过。七八个女子的香肩美唇一瞬间包围了她，竟没有察觉她的一身女儿装，这些风尘女子的职业素养可见一斑。

　　樾觥微冷着脸，目不转睛地向前走，围观的女子这才发现她并不是个爷，慌乱尖叫一路后退过去。
　　不要怪她们反应太大，在这京城，谁不知道夜阑阁的大名。此阁建于前朝，本是皇帝为一宠妃修葺建造，怎奈红颜薄命，那妃子竟没能看到夜阑阁的全貌就陨殁了，皇帝伤心欲绝将此阁封了。直到改朝换代，被本朝的佟王爷重新修葺之后更名为夜阑阁，也就是说，夜阑阁是官家的。

　　夜阑阁里所有的女子从何而来人们无从得知，大家知道的只是这些美人儿都是王爷亲自寻找挑选的，相传个个都是天外飞仙般的人物，再加上此阁的女子不准跨出夜阑阁半步，这种神秘感引的京城男子心动不已。不仅如此，夜阑阁还有个严格的规定：女子不得入内，违者有生命之忧。所有进入夜阑阁的女子全部死于非命，无一例外。所以，这些平日里莺歌燕舞的女子哪里见过樾觥微这样大胆的？所以都害怕起来、连声尖叫。

　　樾觥微起步就走上三楼，结果还没有走进门就被护院给拦住了。
　　“佟曻，你给我出来，佟曻，你给我出来！”樾觥微不想和人纠缠、大叫起来，护院们出手很快，她的出手似乎更快，更加了不起的是樾觥微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这些对她出手的护院身上，她的目光直视着二楼廊道深处挂着彩色珠帘的门。

　　围观的人都看得出来樾觥微不是省油的灯，夜阑阁的护院都是当朝赫赫有名的高手，现如今却近不了这个小女子的身。
　　眼看着护院的人数越来越多也阻止不了樾觥微，林妈妈开始坐不住了，但是她也不敢打扰小王爷，只好自己焦虑、走走停停、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

　　樾觥微口里的佟曻就是当朝佟王爷的独子，他喜欢在此地留宿，就住在二楼挂彩色珠帘的那扇门——那是成凤姑娘的房间。
　　但是樾觥微来找的佟曻，可不是作为小王爷的佟曻。她要找的是那个在藤花下对她露出浅浅纯纯的笑的佟曻，那个佟曻没有显赫的家室、那个佟曻只是小小的一介布衣。

　　樾觥微今天来只为问问佟曻当初为什么骗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她的佟曻曾经说过要和她远走高飞、去海角天涯，他曾经说过他会在每一个深夜的藤花架下等她、永远不会离开她。

　　可是他毁约了，那么残忍地毁约了。佟曻就是那么突然地消失的，他从樾觥微的世界里蒸发，就像她初次遇到他一样的不经意、一样的意外。他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地离开了她，丢下她一个人，但是她并不死心。

　　她原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活要人死要尸，她找了他六年终于找到了他的下落——她没有得到本来的快乐，相反的，他的消息让她痛苦不已。

　　樾觥微走过很多地方找他，几乎找到了所有与他同名的人，直到最后，她终于踏足京城，来找这个小王爷。六年来，她每一次都说服自己她的佟曻不会是佟王爷的独子，更不会与佟府有任何关系。可是一路找来，所有的可能性都找遍了，她终于说服不了自己了。

　　她是真的不明白，她一心只想知道是为什么，六年来这个心结终于变成一个执念。
　　“吱~~~”珠帘后的红门打开了，还在动着手的人渐渐发觉了这一点，大家瞬间停手了。

　　一只锦缎的白鞋跨出房门，继而出现一张慵懒而相当英俊的脸，佟曻就那样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樾觥微的面前，他的头发披散着，眼睛微眯、面色是一种妖娆的红润，右手还环绕着一个与他的面色一般妖娆的女子。所有的人见到这一幕，都知道他们是才做过什么。

　　人群齐齐弯腰行礼，樾觥微就那样突兀地站在那里。
　　“佟曻……”樾觥微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对面这个除了外貌之外完全陌生的人，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从前的佟曻是粗糙而真实的，一个人就可以种满一院子的藤花，按时浇水施肥，也不用樾觥微帮忙。那时的樾觥微想都没想过这个佟曻会是那个传言风流而毒辣的小王爷。她甚至天真的以为只是同名同姓的人而已。

　　“我就说是谁这么大胆，敢扰我美梦，是你啊，樾觥微，真难得，你居然还没有死？”男子静静看了樾觥微一眼，细长的眼中流露出冰冷的光，他的眼神比他的话还让人心寒。

　　“佟曻，你真的是佟曻？”
　　“哼~樾觥微，除了我，你觉得这京城还有哪位达官贵人会认得你这种小角色？”

　　“佟曻，为什么？”樾觥微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那些问题她在每一个独自一人的时刻都问过。有多少次，她不断地问着虚无里的那个佟曻直到问得满眼的泪。但是，见到他的现在，她只问出了这一个问题，声音很弱，像在自语。此刻的樾觥微越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在对着虚无发问、对面的那个人实在是陌生到不能再陌生。

　　“哼~”佟曻冷笑了一声，“一件工具用完了就该丢掉，在我所有用过的东西里，说到对我纠缠不休的，你算是极品了。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六年来一直支撑着樾觥微的记忆裂了、碎了、砰然间灰飞烟灭，一起崩溃的还有这么多年来支撑她的所有执念与固执。
　　她用了六年的时间来找自己自以为是的爱情，却原来那只是一个笑话、她的爱情、她自己都只是个笑话。

　　“当年救你一条性命已经是我格外开恩了，没想到你不知珍惜，还是来送死。擅入夜阑阁的女人死，你自找的，莫要怪我。”佟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他看来是想快快结束这件事情吧。

　　“黑羽！”佟曻一声轻喝，一道黑影闪过人群，快的没有人看到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墙里？
　　樾觥微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黑羽的剑就刺进了她的肩膀，她的力气一下子就流失殆尽。

　　樾觥微整个人都是懵的，连反抗都忘了。眼见黑羽的第二剑就要刺进她的心脏了，她也没有躲。佟曻冷笑一声，准备关门了，在他看来她必死无疑。要知道，黑羽是佟曻找到的最强的杀手，樾觥微不是他的对手，他当年一时心软，到处散布错误的消息，才让樾觥微免遭仇家追杀，结果却换来今天的一场闹剧，他觉得无聊且浪费力气，不免有些后悔了当年的心软。

　　“住手！”一道清丽的断喝划过佟曻的耳膜，显得那么尖锐，佟曻停下回房的脚步、脸沉下去，扭头望着声音的来处，人群同样循着声音找到了不知何时已站在长廊另一头的杚羽。
　　杚羽缓步向前，慢慢移到佟曻的身边，不慌不忙地对他说：“放了她。”

　　这三个字是那样沉稳而坚定，让佟曻微微吃了一惊。
　　“呵，南小姐，你可是金枝玉叶之身，就无需关心这种小事吧。”佟曻软软的语气中很有些威胁的成份，他的神情深不可测。

　　“你骗她的什么都行，不该骗她的感情，这样几近无耻的做法不符合小王爷的身份。”杚羽正视佟曻的眼睛：“把她给我吧，这是你答应我的。”

　　佟曻正色，眼波流转，玩味的笑了：“拿去好了，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樾觥微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可是她的手掌里传来了另一只手的温度、很暖。

　　“跟我走吧，你心里的人已经死了。”
　　“你心里的人已经死了。”像是一句来自虚无的话，呆呆地站在原地的面无表情的樾觥微、哭了。

　　二
　　金色流光来相遇
　　余花落尽
　　满地烟雨

　　樾觥微第一次遇到佟曻是在长街的赌坊外面，几个人围着他打。樾觥微心里笑他活该，一介布衣书生，不知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却在这赌坊里混日子。估计是欠了人家钱，又打不过人家才被教训，樾觥微不屑地走开。

　　就在这时，只听那几个打手喊着：“叫你再敢让老子还钱，小兔崽子，叫你没完没了。”
　　樾觥微愣了一下，原来自己误会了，是这些赌坊的恶霸欠着这书生的钱啊，她没由来地生气了，一个箭步上前、转身三拳两脚就把那伙人给收拾了。

　　从地上把佟曻拉起来的时候樾觥微正撞上他漆黑的眼眸，樾觥微的心晃了两晃。
　　“回家吧，不要给自己惹麻烦。”樾觥微转身就要走。
　　“你把他们赶走了，谁还我钱啊，你还我钱啊？”站起来的佟曻鼻青脸肿又恶声恶气地问。

　　“你~”樾觥微气结，一时语塞，不再分辨，转身就走。没走两步突然发现后面没有声音了，回头一看，那小子居然倒在地上了。
　　“还我钱，你们还我钱，你们……”佟曻睁开眼，看见樾觥微被扩大的脸，吓了一跳，“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

　　“你不记得我了？你个无赖，可是我救了你哦，你的身子骨也太弱了吧，那点拳脚就把你弄成这样了？！啧啧”樾觥微一脸嫌弃地嘲笑他。
　　佟曻不说话了，脸色微微难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樾觥微以为他生气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大叫：“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阻止我要钱的人。”
　　…….
　　后来，佟曻就一直在樾觥微这里住着了，他没有地方可以去，樾觥微也觉得多一个人住也挺好的并不反对他住在这里。

　　佟曻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知道樾觥微每天干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营生，樾觥微也是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知道佟曻是个不会读书的书生，参加两次乡试都没有中，就心灰意冷了。但是，佟曻有一点好，他做的菜很好吃，相当的好吃，樾觥微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在大内都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佟曻，不要参加科举了，我教你武功，你考武状元吧。”樾觥微开玩笑的对他说。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武状元呢。”佟曻躺在藤花架下绵绵的泥土上，盯着夜空中的星星，并不以为意。

　　“你小看人，我樾觥微可是名满京城的高手。”樾觥微也躺下，顺势在他的肚子上拍了一下。
　　“你不怕吗？有一天被官府抓到怎么办？”佟曻知道樾觥微就是享誉天下的神偷——微娘子。

　　“只有你知道我在哪里，你不告发我我就是安全的。”
　　“对哦，赏金有一万两呢，还是黄金，我是该考虑考虑的。”
　　“你敢！”樾觥微瞅了他一眼，“你在看什么？”
　　“藤花。”

　　樾觥微疑惑地抬头，藤花后面的星光都暗淡成了一片暗影，星星点点的紫色将樾觥微拉回了她的童年。樾觥微眼前出现了幻影，亦真亦幻，她看见娘在家门口向她招手，那时候的樾觥微知道无论自己多晚回家，娘都会在家等她。

　　可能是那天的藤花太香了、或者是星空太美了，总之，那晚的樾觥微像着魔了一样对着星空或者说是对着佟曻讲起了自己的从前。
　　樾觥微七岁失去了父亲，后来就只剩娘和她相依为命，可是同村的员外居然看上了樾觥微的娘，父亲死后不到一年就将娘奸污了，娘不甘屈辱自尽而亡。

　　樾觥微永远都记得那天，她回家的时候没有见到等在门口的娘，进屋，看见娘就吊在屋梁上，娘甚至没有和她道别。
　　那一天之后，樾觥微就学会了依靠自己的孤单坚强地生活，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体会到身为女儿，坚强是多么难做的事情。她一直都告诉自己不能弱小、不能再被别人欺负。可是，在每次打败那些欺负她的孩子以后她都会找个地方的大哭一场。当时的樾觥微就是有个爱哭的毛病，只要和人发生争执她都会哭一场，但是她虽爱哭，却从不在人前流泪。

　　樾觥微差不多是在及笄的那一年回到家乡的。那一年她杀了员外。
　　踏出员外家的大门的时候，她甚至对那个狠狠盯着她的男孩子说：“想要报仇随时来找我，我等着你！”

　　那一次，她没有哭，从那以后，她爱哭的毛病就彻底治好了。从那以后，她每次杀人也好、打人也罢都没有再哭过。

　　*********

　　樾觥微是五更天的时候回来的，远远就看见有人在倚在自家门口，走近了才看清是佟曻。
　　“佟曻，你想干嘛，大半夜站在街上不怕吓到别人。”
　　“谁让你每天大半夜才回来，你要是换个工作时间不就行了？”佟曻懒懒地转身，“这个世上不只有你的娘亲会在门外等你。”

　　樾觥微愣了，她本来就后悔昨天自己不知道怎么了，居然那么失控把自己的心事全讲给他听了，要知道，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
　　“为什么我会那么信任他呢？”樾觥微在心里想，“竟然对他如此不设防。”

　　三
　　睡别檀郎醒不记
　　美梦千度
　　散比聚容易。

　　又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樾觥微一如既往地出门，不知是天黑没看清路还是怎么，她居然踢断了一根藤花架，接着整个藤花架都崩溃了，成片的紫色哗啦啦地倒塌，藤花瓣扑簌簌地落下，像是下了一场美丽的雨。

　　藤花架倒塌，压伤了很多藤花，它们一定活不了了，樾觥微赌起气来，顺脚踢断了几根架子。
　　当时的樾觥微没有想过，藤花架的无故倒塌，是一个不详的预兆、那个夜晚之后，她的一切都毁了。
　　樾觥微一如既往的出门，她想为佟曻做一件事情，虽然这件事情很难做，但是樾觥微不怕，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那一次是她首次行动受挫，被追捕，连续几个月都没有回家。去大将军府上偷东西哪有不受挫的道理，好在樾觥微身手不凡，没有被抓获而且想要的东西也到手了，只是受了点小伤。但是，樾觥微没有想到的是，大将军这么看重自己手里偷到的这件东西，不停地派杀手追杀她，害的她只好不断地甩掉身后的那些人、连家都不敢回。

　　过了一些时日，可能是将军府里的人改变了追杀的策略，樾觥微感觉到的威胁小了，她开始想要回家了，更多的是，她想把自己做的事情赶紧告诉佟曻。

　　“佟曻，你知道我给你带来什么了吗？”樾觥微刚进门就不自禁地大喊起来，但是，很快她就惊呆了。
　　满满一院子的藤花，闪闪烁烁、点点滴滴的紫色，一直从院子满上了屋顶、甚至墙上，像流动的水一样流进樾觥微的眼睛，她明明记得她把藤花架踢倒了，为何如今却有了这比以前更加壮观的花朵。

　　“樾觥微？”刚从门外进来的佟曻顿了一下。
　　樾觥微一个转身抱住了他，“是你做的吗？佟曻？你真好，佟曻，你真好！”樾觥微兴高采烈的话里有呜咽的声音。
　　儿时的樾觥微有过一个誓言：要是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种植藤花，她就嫁给他。虽然是小孩子幼稚的想法，但是佟曻今天做的确实让她感动了。

　　“是……我，樾觥微，你~”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樾觥微不等佟曻把话说完就把自己包袱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盏七窍玲珑盏，是佟曻一直想要的。

　　樾觥微暗地里调查了佟曻的身世，原来佟曻原名叫苏生，苏父本是苏州府府尹，机缘所致得了一件宝贝，当今虞大将军得知此事后前来索要。父亲不愿给，后被冠了一个罪名满门抄斩了，宝贝也落入了将军府，他侥幸逃出来，改名换姓漂泊至今。

　　那件宝贝便是七窍玲珑盏。
　　“这些月的通缉令就是因为这个？”佟曻的眼睛里有吃惊的神情。
　　“对啊，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都知道了，你说我是叫你苏生呢？还是叫你佟曻？我比较喜欢佟曻这个名字，因为叫惯了。我就知道你一直想这个~~~”樾觥微的唇上突然传来一阵香气，沁人心脾，令人无法抗拒。

　　樾觥微的心麻麻的，她一点都不想推开他，那个吻吻掉了樾觥微这些年所有的疲惫，樾觥微在那个吻里沦陷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从那个吻里离开。
　　“微，我们一起逃吧，我们远走高飞、去海角天涯。”
　　“你会陪着我吗？”

　　“会，我会在每一个深夜的藤花架下等你，永远陪着你。”
　　佟曻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分清自己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只是事后他觉得这一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七巧琉璃盏已经到手了。

　　*********

　　“小王爷，我们要不要把樾觥微的住处告诉大将军？”下人弯腰，恭敬地问。
　　是的，他是佟曻，是当今小王爷。他和樾觥微约好明早一起走，但是樾觥微喝了他递给她的茶以后，明晚之前都不会醒了。

　　他是骗她的，他没想到她这么好骗，他只是找人让自己和苏生挂上了一点关系，她就信以为真了。
　　苏生当年就死在满门抄斩的抄斩的菜市口，根本就没有逃出来。樾觥微居然没有用自己开口就帮自己办好了这件事，她真是个傻女人。

　　佟曻不想关心樾觥微的死活，就在转念之间，他的意识里突然闪现出了那片紫色的藤花。
　　“散布消息出去，就说江南怪盗从樾觥微手里夺去了七巧琉璃盏，它已将不在樾觥微手里了。”樾觥微的死活他本不关心，但是，他决定不杀她了。

　　“院子里的藤花开不了多久了，让她自生自灭吧！”他如是说。

　　*********
　　那天，樾觥微从黑夜等到白昼，一直都没有等来那个人。
　　她以为他死了，她到处找他，他消失了，那些杀手消失了，樾觥微觉得自己好像也消失了。

《花骨泣》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