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衣颉行

　　诺玛草原。这里是诺玛草原。
　　仅仅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夏祈就这样断定。
　　长长的绿色的碧草如柔丝一样缠绕在了他的指尖。双手拂过时，发出一声沙拉的脆响。明明是那么柔韧的碧草，但又是那么服帖。
　　他应该是站着的吧，或者是坐着的，或者，他的身体根本不在此。存在的只是他的眼睛，还有一颗透过眼睛凝视的心。
　　哦，他这时突然想起来——这是梦。
　　得知这个结论也不会改变什么。他只是接着往前推移，缓缓地拂过碧草。然后，惊喜的，但同时怀着一股熟悉的温暖的，他在草丛中看到了那个迷人优雅的生物。那是一只正憩伏在草地上的独角兽。
　　它的毛是纯粹的金，密集而柔顺，似乎有着阳光般的亮泽。那是一头未成年的独角兽，它额骨上长出的月牙白色的角骨纤细而优雅，似乎让人难以想象它有任何的攻击性。似乎让人觉得独角兽的角和它本身一样，是一种柔顺而无用的只供欣赏膜拜的东西。
　　他伸出手，缓缓触摸独角兽的毛。它似乎舒服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将头贴在了横放的前腿上，享受地眯起了眼。
　　也不知抚摸了多久——这里的时间真是难以计量也无法刻度，那独角兽蓦地站起了身，往一个方向走去。夏祈下意识地跟上前。
　　他看着独角兽前进的姿态又忍不住要赞叹，这是怎样的美与漫不经心的优雅才会有这样的生物存在，在一个生物的身上竟然能看出人类身上难觅的优雅气质，进而，任何人类所自以为的高尚感在它面前都消失无踪。
　　独角兽走的方向草丛变得低矮而稀疏，只有三三两两的灌木和一些耐旱的树木。但它似乎是走过许多遍，于是脚步不停地坚定优雅地往前迈进。
　　夏祈似乎明白它要去往的地方了。他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惊奇，毕竟那是一头青年独角兽，这对它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这对于从未亲眼见过的夏祈来说，又有着几分不寻常。
　　独角兽停了下来，他抖抖身上的金毛，眼睛向前平视，眼前，是一片盛开的长生花。
　　夏祈在看到这一情景的那刻就几乎要被那花海醉倒了。
　　在漫长的乌有镇的时光里从未盛开过的长生花，在那些苏铁时代的辉煌故事里总是作为辉煌的基石的长生花，最重要的是，对于夏祈来说有着莫名的特殊吸引的长生花。这样一大片的盛开，真是一个再美不过的梦了。
　　似乎那头独角兽也是这么觉得，夏祈能发觉它全身充满了满足的惬意，尾巴在身后闲适地晃荡，那金色的毛发浸淫在长生花盛开的光芒下愈加圣洁。独角兽的尖角前倾，小心翼翼地凑向长生花的花蕊，近得几乎是嗅了。但这不是嗅，夏祈知道，这是一种神圣生物之间的独特交流。缓慢地，长生花花朵上的来自大陆深处的力量通过那独角流向独角兽，那圣洁的银色染上白玉般的独角，漫上独角兽双眼微眯的脸颊，继而笼罩全身。独角兽的金色长毛渐渐褪去，变成了一身柔顺服帖的银色的短毛，隐藏在蓬松金毛下的健硕修长的身体美丽得让人屏息……
　　夏祈与它几乎透明的眸子相对，那银色的尖锐的独角直指向他——本是应该感觉受威胁的，但是他仿佛感觉那种善意和从心底而来的满足，似乎他们的根脉是一体的，那种难以割舍的血缘般的亲密……

　　夏祈从黑暗中清醒过来，黑暗的帐篷里是沉默后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人们带着美梦过后欣然的微笑正倾身和身边的人幸福地交谈着，话语带着一股对美梦的意犹未尽和对这神奇演出的叹服。
　　他转头望舞台上看去，不出乎意料的，那个慷慨的赐梦者早已消失不见。而这个节目，若称之为演出，不如称之为魔法。魔法，多么神奇！在毫无预料的时候与之相遇，夏祈马上起了要去后台见一见那个魔法师的念头。
　　他想从蹲着的角落站起来，抬起身，脖子上传来一阵刺痛，应该是刚才昏迷做梦的时候刮到了什么，他没有细想，只偷偷地从角落退出来，沿着帐篷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向另一边的舞台后方摸索。舞台的另一侧与舞台后方想通，只是相通处被厚重的天鹅绒遮起，让人无法看清舞台后方藏着何物。
　　马戏即将结束，一位拄着夸张手杖头顶黑白条纹礼帽的男人走到台前，逗乐地说了一些结束词，夏祈开场时听到的那些逗得观众捧腹的话语也是出自他的口中。只是现在他无心停下细听，趁着无人注意，掀起帘幕，飞快地钻了过去。
　　帘幕之后并不是如夏祈所预计的是马戏团的后台，反而是通往堆着各种奇怪道具的后场空地。灯光被厚重帘幕遮掩，连声音都遥远地隔绝，只有月光，在这个夜晚里被夏祈反复注意的月光。他突然想起在某一本书中曾经提起这样一种病症，病症的描述来自古老的月族语言，模糊的记忆之中翻译之后的意思为因月亮而发狂的人，或者说是受月亮迷幻的人。而今晚的月亮——夏祈克制自己不要长久凝视——他觉得光是被这样笼罩，就有那小时偷尝了迷迭香所酿的酒之后的迷幻的感觉。
　　这迷幻的感觉在感觉到那种携带着暧昧危险的夜风之后变得更强烈了，就好似在那微醺之后周身置于热火中，热将水汽蒸腾，而那酒精却好似带着思想和意志退散。但是在所有理智退散之前，夏祈看到了于飞舞的蓼蓝包裹中的魔法师。蓼蓝在他沐浴在月光下的身体四周徘徊，有些停驻在他的肩膀，昂起的手上，以及唇间。他高高的颧骨下的深邃的眼微微眯起，直到那些蓼蓝徘徊着停驻又整齐地飞离。
　　这一场景本身就很梦幻，以至于让夏祈消散的意志难以分辨真假，他几乎是要拼命眨眼才能让自己不这样阖眼睡去。他模糊的眼中看到魔法师转身走向他，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盛着比月光更迷离的梦幻，似乎涵盖着所有魔法师所能赐予的美丽的邪恶的梦。
　　直觉告诉夏祈他应该跑，但是对于他来说此刻保持清醒都成了一件难事，更何况于挪动双腿。于是他只能看着魔法师一步步走近。魔法师深潭似的眼中装满明亮的黑色，而他的声音似乎又比那眼中的黑色更温柔：“让我尝尝你的梦吧。我想着它是否比你的鲜血更甜些。”
　　夏祈对上了他眼睛里的黑色，那是深潭底里才有的黑色，而当他触及之时，他知道，他已经落入了深潭最深处，只有那明亮的黑色才能将他照耀。
　　连抱怨自己软弱的时间都没有，夏祈几乎是自投罗网地，甘心沉溺在那片黑暗之中，而耳边如月般的呢喃则是他永远无法攀附的壁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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