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衣颉行

　　在那些乌有镇孤独的漫长的时日里，所有的娱乐都乏善可陈。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快乐，反而这些快乐在后来的更为漫长的时日之后在他的心中夸大成一种美好的信念。那些纯粹的快乐，有时来自一块泠穆新制的糖果，有时则来自长久期盼后的一场夏日下午的暴雨，还有些时候，仅仅是山野间一场狂奔。
　　那些短促、简单的快乐，在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的那段急需快乐的时光里确实显得异常单薄。但所幸，夏祈也好像没有因此成长为一个苍白单薄的忧郁少年。反而，读着泠穆书架上那些关于大陆的一点一滴的故事的书籍的时候，夏祈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时常他读着读着就会跑去追在泠穆身后问：“真的吗？那些会魔法的人真的能在天上飞？真的有那种长到能贯穿大陆的河流？竟然有人会住在卡嘉那么热的地方？……”大多数时候泠穆是不理的，有时实在被缠得没法了，才会抽出一些时间讲些大陆的故事。当然，那些又是和书中所讲的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而马戏，夏祈也不是没有读到过这个词。这似乎是娱乐的一种，一种表演——畸形人、占卜师、吟游诗人，甚至，有些马戏团里还有魔法师的表演。他几乎是有些按捺不住地，敞开腿往着骚动的人群涌向的方向跑去。

　　阿尔温的广场此时人头攒动，像是到了最热闹的节日。缤纷的彩带翻飞，漂亮的风灯悬挂在广场四处，广场上充斥着卖零食果酒的推车和喧闹的人群，似乎整个镇上的人都聚到了这里。小贩贩卖着有甜味的果酒和香气四溢的土豆泥和人型玩偶，还有顶着夸张的红白条纹睡帽的小丑贩卖的魔术小玩意儿……待他一步三驻足地一一看过，穿过人群进入挂满彩绸映照着温暖红光的帐篷时一个山一般的人挡在了面前。夏祈抬起头仰视，看到了那张狰狞的脸——有着一张歪着的嘴巴，那个嘴巴一开一合露出里面黄色的牙齿并发出并不清晰的粗重声音：“人，已经满了，下……下次。”
　　他听见了帐篷的入口幕布后传来的观众鼓掌的声音和主持轻松滑稽的开场：“……我们的姐妹花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偷偷告诉你们，其实啊，分辨她们很简单，只要……”声音低了下去，静默了片刻，传来观众的大笑声。
　　夏祈在帐篷前停了一会，终还是失落地走开了。他走到离帐篷不远的广场水池旁，从这里能看到红色帐篷里透出的亮光，偶尔还有观众齐声的爆笑声传来。水池中间是一朵盛开的天堂鸟，旁边是一个垂头捧着花嘴边泛着甜蜜笑容的少女，水流正从盛开的花中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粼粼的荧光。他捞了一把水扑在面上，散去这秋末的诡异的热气。
　　“喂，你想看马戏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夏祈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到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金发少年正抱着胸看着他。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有点吃惊地指着自己问：“你问我吗？”
　　出声的少年撇撇嘴：“废话。小爷我问的就是你。”
　　“我，我当然想看啊。只不过去的晚了，进不去啊。恐怕要等明天还是什么时候了。”夏祈可惜地说。
　　少年嘴角泛起一个得意的笑：“这样吧，你不用等明天了。你只要把看马戏的门票付给我，我带你进去。怎么样？”
　　“啊？！”夏祈瞪大眼有些不相信。
　　“啊什么，你不相信我吗？你知道港口停的那艘大船‘欧石楠’吧，我可是那条船上的人，这个马戏团还是我们的船载过来的呢！我和马戏团的团长可都是一桌吃饭的。带你进去，小菜一碟！”
　　夏祈除了作为植物名称的欧石楠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欧石楠的大船，不过马戏对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不过等你带我进去之后我才会把钱给你。”
　　“这个没问题。走，跟着小爷。”少年一甩手转身往帐篷后头走去。
　　“以后啊，想看马戏找小爷我，我的服务态度可比那个歪唇好多了。”少年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个马戏团要在这个镇上呆好些日子，起码要过了明年开春等冰化了再走。不过马戏团可不会一直演。”
　　“马戏团里的姐妹花？……哦，米妮和妮米嘛，她们很好认啊，米妮说话的时候很喜欢说喜欢，妮米一开口就会说讨厌。还有啊，里面那个拿着水晶球算命胡言乱语的老太婆你不要理她，死老太婆咒我活不过十六岁，小爷我今年十七！呀呀呸的乌鸦嘴……”
　　少年领着夏祈走到了帐篷后面，约莫靠近舞台的地方。厚厚的红色帆布帐篷中透出暖暖的光，隐隐能听到里面舞台上的说话声。金发少年俯下身子在用石块压着的帐篷脚落摸索着，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还是小爷我有高招，留着这个洞没补，正好便宜我……”他在抠出来的帐篷脚上使劲用力一扯，“刺啦”一声，本来就能看出针脚松散的两块帆布的连接处被掀开一条缝，少年率先掀开那个角钻了进去。进去之后，少年转身看着有些目瞪口呆的夏祈，压低声音嚷道：“愣着干嘛，还不进来！”
　　夏祈连忙跟着钻了进去。
　　帐篷内部比外面看上去大得多了，黑压压的一片观众呈扇形围绕着舞台，他们现在正处在观众席靠舞台的一角，能从侧面清楚地看到舞台上正在喷吐火焰的人。
　　“好了，我给你带到了。钱，拿来。”少年伸出手。
　　“多少？” “看马戏的价啊！一个银币。”
　　夏祈从布兜里摸了摸，才从不多的银币中摸出一枚。在乌有镇里钱本身就用的少，很多时候一年都只有几次生意，这些钱还是因为那场疾病，小镇居民们拿来酬谢的，算是一笔巨款了。谁叫泠穆本就不是以此谋生的呢。
　　少年接了银币，放在耳边弹了弹，然后才满意地塞进内衣里。“好了，你乖乖呆在这个角落看着，演出结束后我来领你出去，要不然被发现了可不好。我嘛，再去外面晃晃。”说完他一闪身走了。
　　夏祈已经无暇顾忌其他，只是转身开始盯着舞台专心地看表演。喷火表演刚刚结束，这时上来一个面目丑陋的老太婆。她佝偻着背，穿着一袭肮脏的拖到地上的黑袍，脸上的皱纹几乎把她的表情都遮住了。她在舞台中央的一把三角凳上坐下，她的面前放着一张铺着与她的衣袍完全相反的华美的丝绒桌布，在天鹅绒的承托下中间摆放着一个美丽的透明的水晶球。全场黑暗，唯一的光源就来自那颗水晶。没有人知道那水晶是怎样发光的，人们仿佛已经被那颗光芒奇异的水晶球给摄住了。
　　那个丑陋的老太婆突然开了口：“人们，你们总是好奇自己的未来。但是总是不得其法，让我用古老的占卜告诉你们。”也许是她的声音突如其来太过嘶哑古怪，和美丽的水晶球的反差过于巨大，观众一时间产生一种奇异的寒流经过的战栗。
　　“这样吧，我让水晶球自己说话。”
　　说完这一句，她干枯的双手拂过水晶球，那柔和的光芒颤抖了一下，然后像是从水晶球中脱离开来，升向了半空。人们的视线紧跟着那团光芒，光芒漂浮在高空，攀附上不知何时落下的高空秋千。秋千携着光团开始在人们头顶晃荡，人们的视线不由地被吸引。
　　隐隐的乐声响起。
　　这乐声起初是悠扬低哑的哼唱，然后随着琴声声的加入这哼唱越来越清晰，似乎是一个爱恋故事的悠长随意的开头，叙述者正在幕后斟酌着怎样发出第一个字。更奇妙的是那个攀附在秋千上的光团不知何时成了一个银发女郎。她沐浴在从帐篷天顶中透下的月光中，那一头散发着月辉的银发随着秋千的摆动在空中飘荡。
　　她从高高的空中俯下身子，美丽的容貌泛着圣洁的光芒，像是沉浸在月色中的女神，更像是一朵独自绽放的月光花，在夜色中缓缓吟唱，乐音美妙：
　　“夜风微凉芙洛拉静静流淌
　　那个勤勉的艾米丽哟你不要心伤
　　你等的人永无归期等你的人请千万珍惜
　　旋律继续流淌 melody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
　　请静静闭起眼睛吧让爱你的人鼓起勇气亲吻你的脸颊
　　聪明的艾伯伦 别去计较你的聪明
　　你以为的聪慧只是幻影真正的聪慧来自接受愚钝”
　　秋千上的女郎在人们头顶晃荡，每在人们的头上停一下就会用歌声唱出他的名字，被她说中的人无一不是一副震惊的表情。
　　“……
　　丹尼斯哟丹尼斯停下你的杯中物吧
　　爱你的人正为你心伤离开你正是她心中现在的思量
　　坚定的哥达相信你的直觉
　　携一抷土让它伴着你去往远方”
　　夏祈仰头看着不断吟唱的女郎，她的眼光直直看向坐在下方仰望的观众，面目平静圣洁，那些启示性的话语不断从淡漠苍白的嘴唇中吐露。
　　“……夏祈，夏祈 ………”毫无征兆的，女郎的秋千晃到了夏祈的头顶，他有些惊慌失措又有些期待地扬起头等待给他的启示。只是女郎那双无悲无喜的低眉的眼睛此时深深看向他，带着不知震惊还是疑惑的表情，片刻间，那时间好似凝固住了，然后不发一语地，女郎又晃回了黑暗空荡的帐篷的深处。然后乐声消失了，连同那个女郎和她头发上莹莹散发的月光也消散不见。没有预兆也没有谢幕，舞台上的那个皱巴巴的老巫婆也随之不见了。黑暗的台下传来一阵喧哗和几声起伏的叹息。
　　接下来几个节目也是精彩，欢闹和笑声不断扩大，只是夏祈一直回想着女郎看向他的欲言又止的表情。真是奇怪，那是对他的启示还是什么？夏祈不得其解。那股诡异的感觉也一直缠绕心中，直到最后一个节目开始。
　　舞台上的光线渐渐褪去，当然人们陷在沉默的黑暗中愈发不安时，舞台上一阵短促的热风打破了沉默的压抑，一地破碎的蓼蓝花瓣被热风携着如蓝蝴蝶般颤动着落下。在这片暧昧的黑暗中，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那缓慢的脚步几乎是刻意地，但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随性自在地被不断拉长，在人们的屏息中，一人从幕后走到台前来。那是一个体态修长英挺的男子，从夏祈这个偏僻的角落能看到他俊美的侧脸和挺拔的鼻梁。男子穿着花样繁复，精美绝伦的长风衣，风衣随着走动的幅度向后飘动。若只是俊美，那也不足以让全场屏息，只是那男子好似就有那种睥睨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台下的人在屏息之后深深窒息，并且心甘地沉溺。那个男子毫不在乎他身上所散发的气场，就像他毫不在乎他的俊美的姿态一样，他只是那么静静站着，缓缓抬起手，就足以把一切空气都掠夺，把所有语言都覆盖。
　　人们如同被掐住颈脖一般地，瘫坐在座椅里。直到那人高高在上地开了口：“梦。我们造梦……黑夜给予我们造梦的能力。这梦来自夜风，来自月光，来自黑夜里的狂野幻想。那梦，癫狂、绚丽、迷醉、充满妄想……同时，梦又是奢侈的。黑夜给了你们造梦的力量，但是他也吝啬的把你们所造的梦收入囊中——你们无法将梦带出黑夜。多么令人沮丧。”说到这，他撇撇嘴，扬起一个狂狷的笑：“那么，就让我给你们一个梦吧。一个脱离黑暗的梦，一个你们曾经有过的最好的梦。我将，把它们无私地给予你们。”
　　“那么，请闭上眼吧。让黑暗降临。”
　　一声浅浅的呓语后，热风扬起，蓼蓝如蝴蝶般颤动飞舞，瞬间迷离了人们的双眼。恍惚之中，眼睛，就这样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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