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桃园

　　饶是山路难行，两人再也无话。半个时辰之后，已近山下，前方出现了一片小镇。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杨戬一见，却露了笑容。“穿过这个镇子，应该就到了。”
　　“这个镇子？还是幻象吗？”
　　“算是吧。真真假假，互相掺杂。我们还是象方才那样不要理会他们，他们也不会理我们。走，我们下去。”
　　杨戬说着欲向前行。但又诧异地回身。因为八妹没有动。
　　见他探寻的眼光，八妹突然道：“表哥，你做所有这些事，有没有想过自己怎么办？”
　　杨戬淡淡一笑，道：“怎么办？有知情者不是吗？”
　　“知情者？”八妹奇怪地笑着，“老君和东海四公主吗？”
　　杨戬眉尖微蹙，八妹想说什么？
　　“表哥，”八妹忽地泪光盈盈，“你知道吗？天庭的藏书颇丰，我就是看着这些书长大的。所以我知道不少事情。包括……开天神斧。你杀丁香，是为了沉香能够拿起开天神斧对吧？因为，神斧不会奉他为主，因为，你才是神斧的主人——虽然我不知道你当年是怎么降伏它的。可我知道，当年，你劈桃山用的就是开天神斧。虽然后来你没有带在身边，可是神斧只认你为主。如果想要神斧听沉香的话，一定要注入强大的精神力来影响它，丁香很爱沉香，对吧，用她的魂魄，最合适不过了。”

　　啊？还有这般内情？众仙吃惊地望向沉香，后者紧紧咬着牙关，目不转睛盯着云镜。舅舅，若不是八公主，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为什么？您还做了些什么？为我这个笨蛋外甥？

　　“你……本就是准备好一死的，是么？如果不是到了这个鬼地方，所有人都不会知道真相，是不是？这就是你的打算，是么？你有法子让四公主记不起一切。你一定也求了老君不要说出去。你要沉香拿起神斧，根本就是让他劈你的，对不对？因为，神斧，一定不愿伤害自己的主人。”八妹声音已经哽咽。
　　“八妹”杨戬已动容，他伸出手去，抚上她肩。似乎想要阻止她说下去。
　　“不，你让我说完。”八妹后退两步，“表哥，你知道吗？天庭最小的公主，除了看书，从小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偷偷跑进母后的宝库，去玩那些法器。其实母后是知道的，但她疼我爱我，却任由着我胡来，只要不惹出事来。所以，那些法器是做什么的，有什么功用，我知道得八九不离十。”
　　杨戬看向她，眼光却已趋向平静。
　　“可那个乾坤钵，母后从来不让我动，她对我说，这个东西，本无大用。只有一样，一旦对其施法，便会和施术者的元神相连相通，永不分离。”

　　什么？镜外众仙坐着的都惊得立起，站着的都跌坐在地，原本跌坐的则如同五雷轰顶般目瞪口呆。

　　“所以，你一旦发动下去，便已知道了，对不对？最后，你封印了自己的法力，是因为你怕自己的元神太过强大，你的外甥会劈不开么？”强忍着哽咽说完，八妹泪水已滚滚而下。
　　杨戬怔怔看着眼前这冰雪聪明的女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见那双肩颤抖得厉害，不由伸手抚慰，八妹见状终于忍不住扑进了他的怀里，“幸好……幸好你没有死……”继而嚎啕大哭。杨戬却只是微微叹息一声，便将她轻轻揽住。
　　远处，夕阳坠下的地方一片挣扎的暗红。如同他的双眸，充满无尽的萧索与苍凉。

　　“二爷……二爷啊……”梅山兄弟均伏地恸哭。
　　沉香跌在地上，抚着胸口，心头痛得喘不过气。“舅舅……舅舅……舅舅——都是我，都是因为我呵，如果我争点气，您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我……还拿斧子劈您，劈了两次啊……我……我真是该死，真是该死”。他惨然笑着，泪水夺眶而出，颗颗滴落。
　　“二……哥”三圣母伸着一只手，探向云镜，似乎想要触摸那张俊美无畴的脸庞，却忽地软了下来，已然昏厥过去。
　　嫦娥靠在椅背上，贝齿死死咬住下唇，任凭泪水一次次模糊双眼。
　　哪吒红肿着一双眼睛依旧呆呆望着云镜“杨二哥，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么？如果你昨日真的死了，我们怎么办？”
　　孙悟空打了个酒嗝，猛然跳将起来，摇摇晃晃冲那云镜大嚷：“杨小圣，这般算计，俺老孙不服，快快从那破镜子里滚出来，跟老孙痛痛快快打一场，从此后既往一笔勾销！”

　　随后，云镜内外除了一片哭声外再无人言语，而那哭声愈来愈烈。女仙们都已哭成泪人儿不说，那些须发皆白的仙翁、器宇轩昂的武将、各类奇形怪状或美或丑的天仙地仙、甚至连瑶池门口的卫士都红了眼。想不到那二郎真君竟是如此重情重义、舍生忘死之人，过去怎么都会看走了眼呢？

　　“好了，八妹。”镜中杨戬拍拍怀中哭泣声渐弱的女子，温柔说道，“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八妹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现状，不由红了脸，自杨戬怀中脱离。骤一离开那温暖的怀抱，心内忽然生出万分不舍。我这是怎么了？
　　怕杨戬看出，她转身整理一番，将泪痕拭净，心跳平复后方才转过身来。

　　两人牵手而下。未几便走到了镇子上，八妹见这魔域各色行人车马、店铺街道，各种情状与人世并无甚不同，便也少了几分好奇。
　　“表哥，这里为何叫魔域呢？”
　　“只是个名字罢了。”杨戬淡淡说道。
　　“这里的人看起来真不象魔。”八妹东张西望着。
　　“你觉得魔应该是什么样子？”
　　“至少跟妖怪一样嘛，张牙舞爪，血盆大口的。”
　　杨戬又笑了。这个表妹虽说聪明绝顶，到底还是跟三妹一样的女孩儿心性。
　　“一切皆是幻象，所谓魔由心生。在你心里最惧怕什么，魔便是什么样。只要保持心境清明，它们便无机可乘。”
　　八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如果被幻象迷惑呢？”
　　“一旦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它对你所有的伤害便成了真实的。想要再逃离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那伤害可令你万劫不复，那可真就万劫不复了。”
　　八妹闻言吐了吐舌头。

　　又走了半柱香功夫，便出了小镇，暮霭沉沉中，隐约一个码头，一只乌篷小船静静停在岸边。
　　“到了。”杨戬望着那船头立着的身影，微微一笑。
　　“就是坐这只小船吗？”想到能够马上离开，八妹兴奋不已。
　　杨戬点点头。
　　“那我们快走啊。”八妹拽着杨戬的手，但此番杨戬却没动。
　　“表哥？”
　　“八妹”杨戬静静立着，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你先走。我还要去找哮天犬。”
　　“可……可是”八妹忽地慌乱起来，“不，表哥，我们先一起回去好不好，先把你的伤治好，再来……”
　　“我心中有数。没事的。”
　　“那，那我也不走了。”八妹俏眉一凛。
　　“你身上没有法力，不能在魔域久留。”杨戬眉头一皱，口气不容拒绝。
　　“不，我不。”八妹倔强地盯着他。
　　“那你定是要连累我吗？”杨戬眉间已扬起一丝怒意。司法天神威严冷酷的气势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上。
　　“不是，表哥，不是，我……我不放心你。”在这种眼神下，任谁也没有了抵抗的勇气，八妹立时慌了手脚，委屈地辩解。
　　“我不会有事的。”杨戬见吓着了她，心下一软，柔声说道。“你不信我？”
　　“我……信。”看着这双清彻不见底的眸子，八妹不由说道。
　　“好，去吧。这船通往你来的地方。想必应该还是昆仑。天条已改，相信你回去后，赦令也就到了。”
　　八妹低头转身，忽地又转了回来，“表哥，你放心，我会向大家解释好一切。等你回来，便可以和三圣母团聚了。他们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很开心的。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啊，保护好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杨戬慢慢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
　　八妹这才转身，步下台阶，向小船走去。待将要上船的那一刻，她复又回头，大声说道：“八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能有你这样一个表哥。”说出来后，脸儿便红了，幸好天色暗了，表哥看不见呢。
　　杨戬背着手立在那里，笑着微微颔首，朗声道：“有如此聪明绝顶的八妹，杨戬也何其有幸。”他，苍白如莹玉的面容，轻扬的剑眉，如春水般温柔的眼，轻轻上翘的薄唇，衬着挺拔的身姿，是何等的优雅高贵。又一次看呆了八妹和云镜外的众仙。

　　在镜内情景感染下，镜外一时荡漾着无法言味的喜悦，快回来了啊，真是皆大欢喜呢。虽然还是对杨戬的伤势和安危有些担心，但见他那模样，任是谁也无法遏制心中的那份期待。
　　三圣母一家的手紧紧握着，紧紧。

　　小船悄无声息地划开了，八妹忽地摸到脖间的东西，挂坠还没有还给表哥呢？但她转瞬一念闪过，捏着挂坠悄悄地笑了，表哥，还是等到你回来再还你吧。

　　浓雾越来越深了，八妹和众仙都已看不到岸上的人影。众仙见到八妹摸着挂坠美滋滋的模样，大多已猜到了女儿家的心思，不禁暗叹。这个杨戬，害人不浅啊。

　　愈来愈响的水声让沉醉在自己心事的八妹慢慢清醒。
　　她迷惘地看看四周。看到划船的是一个老婆婆，便赶忙起身：“婆婆，我来帮您。”
　　老婆婆咧开嘴笑了：“真是个好女娃，不过，这忘川里的船，你划不动。”
　　什么？忘川？“婆婆，你说这里是——忘川？冥界的忘川？”八妹花容失色。
　　“什么冥界的忘川啊？老太婆不知道。反正这里也叫忘川啊，过了前面那个瀑布，你就可以回家啦。”
　　“也叫忘川？会忘记所有的事情么？”八妹急着问道。
　　“你还想记着这里的事啊？”老婆婆好心劝道，“忘了吧。就像一场噩梦一样，醒了，就什么都没有啦。”
　　“忘了……这里的事……”八妹脸色发白，跌坐在地，“这里所有的事么？”
　　“是啊，就像从没有来过。小女娃娃，你算运气好的，凭着你刚才手里握着的东西，可以坐老太婆的船离开，要是运气不好，那些心魔就会永远缠着你，随时把你拉回来。”
　　“就像……从没有来过……表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随着八妹的喃喃自语，云镜外众仙的脸色都慢慢变得一样难看。这么说，杨戬……可是……这又为什么……

　　“不——舅舅——”沉香猛然跳了起来，双眼已是血红。
　　三圣母不置信地摇着头，一颗心正顺着悬崖边上，慢慢下沉。
　　嫦娥咬住了一根手指，却也比不上心里那样生疼生疼。
　　哪吒张着嘴，“二哥，你真坏，哪吒又要哭了。”
　　梅山兄弟跪在地上已经麻木。
　　孙悟空瞪着眼，把手中的酒壶象面团似的揉着。
　　四公主和小玉看着周围的人，忽然也觉得心好痛好痛。是为了失去的记忆中相似的场景么？

　　“不——我不走了，我要下去，我要回去，婆婆，你送我回去。”八妹惨呼。
　　“这船一开出来是不能回头的。老太婆也做不了它的主。”老婆婆摇摇头，叹道，“是为了来送你的那个人吧，痴儿，忘了他吧，他送你走也是为你好。回到人世间，好男儿多的是，何必惦着一个死人呢？”
　　“婆婆，你说什么？死人？表哥，不，他没死。他是神仙。他是天界的二郎神。”八妹脱口道。
　　“神仙就不会死吗？老太婆在这里几千年了，还看不出人死没死？他就算还没死透，也没剩几口气了，只不过中了锁魂咒，魂魄不能离体而已，不过他好像还有些法力，没有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但他的元神已经破碎，法力迟早会没有的，等到法力没有了，他也会融入那些幻象之中，永生永世不能离开。”
　　八妹呆呆地看着老婆婆，这几句话仿佛利刃在一刀刀剜她的心。猛然间，她起势想要跳下船去，可是似乎碰到一重厚厚的结界，将其弹了回来。她又冲了几回，可都被弹了回来。

　　云镜外，偌大的瑶池，似乎瞬间被冰封了一般，充满寒意。而这些神仙，都已经被冻住了。

　　云镜中，八妹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最终跌坐在甲板上，掩面悲呼。“啊——不——”

　　瀑布声愈来愈响，似乎已近在咫尺。每个人的心都被猛烈冲刷着。
　　八妹已平静了下来。
　　“婆婆，在人间，我曾有个爱人叫做□□。”看着越来越近的瀑布，她突然说道，“可是我今天才意识到，当初为什么会爱上他。因为……他……有点像表哥。”说完，闭目，泪如雨下。瞬间，忘川瀑布从头顶一泻而下，将那泪迅速冲散，却不知，是泪融进了水，还是水融进了泪？

　　昆仑山。

　　八公主慢慢从莲台上爬起。我怎么就这样睡着了呢？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谁？想不起面容了。不过，一定是□□。八公主甜蜜地笑笑。那一世，真是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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