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之城

　　从前厅将我们叫走的人，是李艺。她虽然张皇失措但极迅速得带着我们离开前厅，穿过错综复杂的长廊，跑向距离祠堂最近的角门，在门后站定，双手用力向前推那扇看似虚掩的木门，却受到了阻碍。
　　“他把门锁上了！”李艺惊恐不已，于真元示意她冷静，先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我们在祠堂里说话——本来在院子里！”李艺语无伦次，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理解究竟发生什么。
　　原来，于右危得知自己并非于玄德的孩子之后，三人一起回到了于玄德曾经生活的院子里，于玄德承认，于右危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确实是母亲的儿子：他的生父，是于玄德母亲那边的一个远房亲戚。当年正是自己婚后久久不愿与妻子发生关系，奶奶求子心切居然灌醉了于右危的母亲，找来了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子。
　　听此言，于右危如遭五雷轰顶，转身就向祠堂跑去，在祠堂一角，供奉着于右危奶奶的牌位，于玄德与李艺担心于右危一时冲动作出什么傻事，于是赶紧跟过去，果然于右危正要破坏自己奶奶的牌位，于玄德赶紧阻止，并让李艺回宅子搬救兵。
　　“胡闹！”于真元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孙子居然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此刻也顾不上许多，现将祠堂门打开才最要紧。
　　从角门绕到正门，就算小跑也要花上五六分钟，可试了几次撞门，门都纹丝不动，于是我们决定，留一部分在这里对于右危喊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另一部分从正门突入。
　　赵影来与音阿姨带着一帮佣人朝着大门方向跑去，李艺完全乱了阵脚，说不出完整的话，我让她听我说，我说一句，她跟着喊一句。
　　“于右危！你砸了牌位就没法通灵！你永远找不到自己的父亲是谁！”
　　类似的话喊了好几句之后，门后终于有了反应。
　　只听“砰！”得一声，木门被什么重物重重撞击，从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里，我们只看到了于玄德的半张脸，他双眼圆睁，嘴角向后撕扯着，在他身后隐约还能看到于右危的半个身子，两人扭打在一起，而于玄德用嘶哑的不似人类能发出的某种低吼，冲我们喊。
　　“救——命——”
　　救命？！
　　李艺大叫一声，冲向门缝试图将手伸过去拉开两人，可她能有多大的力气，整个人被不知道谁向后用力一推，连带着将我也推倒在地。
　　“怎么了？”负责照看太爷爷的保姆闻讯赶来，惊吓之余就要报警，被于真元拦住。
　　他死死盯着保姆，警告她，又好像在提醒我和李艺一样，坚决说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绝对！”
　　而门后，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已经不知去向，只有打斗的声音逐渐减弱。
　　直到将近十分钟之后，角门被打开，赵影来一把将我拉近他怀中，低声着，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宣告梦的预兆。
　　“于玄德，死了。”

　　于玄德死了。
　　于真元一共有四个孩子。老大于玄机被多人活活打死。老二于玄龄自遁入空门之后就与家人断绝了关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料。老四于玄戈，在十七年后的我们眼中，他的下场是已经明确了的：2003年六月末七月初随剧团前往胜利镇演出后失踪，2020年被发现埋在原本属于我母亲的坟墓里。
　　而在2003年的于真元看来，他的四个孩子只剩下于玄德还好好活着，甚至在一天之前还安然无恙隐姓埋名，以另一种性别，另一重身份，生活在自己目之所及之处。
　　一天之后，外出求学多年的孙子回家了。又过了一天，已经面目全非的儿子，却在家中祠堂里丢掉了性命。
　　而杀害于玄德的最大嫌疑人，也是唯一嫌疑人不是别人，正是于右危。
　　这个一直被认为是于家血脉，是全家希望，却被证实与于家毫无关系的外来人。
　　于右危跪在祠堂正中的蒲团上，低垂着脑袋，不管别人问他什么都始终一言不发。
　　将他既当做弟弟又当做儿子看待的音阿姨坐在一旁低声呜咽，那啜泣声在江南冬季的阴雨中显得太过幽怨，于真元受不了这种气氛，呵斥她让她回宅子里好好管束那些佣人，不要将不该说的话说出去。
　　李艺吓破了胆一样，依着墙壁坐在地上，双手无意识抠弄自己的衣角，指尖已经渗出了血也茫然不觉。
　　我和赵影来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祠堂里这如同油画一般的场景。
　　一切都很清楚了，就像赵影来和我们描述的那样：他们尝试从正门冲进祠堂，但门被锁住，是赵影来在其他人的帮助下顺着高墙爬进去的。
　　刚跳进祠堂内部，就听到木制品被打砸以及于右危发疯一般咒骂于玄德与于家祖辈的声音。
　　在这个时候，赵影来面对两个选择：是孤身前去阻止于右危，还是想办法将大门打开？赵影来权衡利弊，决定先放人进来胜算更大。
　　好在祠堂大门使用的是老式门闩，将横木抽出之后轻易打开了大门。
　　但是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刚进门的音阿姨只来得及向祠堂里看一眼就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祠堂天井一角的水缸旁，于右危拖着一具不再动弹的遗体，正在慢慢挪动。
　　于玄德，竟然被于右危给掐死了。

　　这起发生在于家祠堂里的悲剧，终于还是像我梦中预兆的那样发生了。可是还有很多细节想不通。
　　比如，我在梦中看到的，是跪在牌位前忏悔的自己，被穿连衣裙的男人突然袭击。
　　而事实却是于玄德与于右危激烈厮打，最后于右危在暴怒的情况下失手掐死了于玄德。
　　比之梦境之中的场景更加粗暴极端，也没有那个穿着连衣裙的男人。
　　如果穿连衣裙的男人指代的是于家人内外性别不一致，那也不对。因为于右危的父母与于家都没有关系，他并没有被诅咒影响，内外性别也是一致的——从他喜欢李艺就能看出来。
　　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于右危自始至终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只说自己任凭处置。可于真元没有选择报警。
　　也就是说……
　　终于，于真元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走向于右危，在经过他身边时，并没有停留，反而于右危因为巨大的心理压力，身体随着于真元的步步靠近而颤抖，最后干脆倒在地上抑制不住得浑身抽搐，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对！”
　　而于真元看也没有看他，继续向前，直到走到自己儿子的面前，蹲下来，抬手掀开蒙在于玄德身上的白色缎子，双手覆盖住自己孩子的眼睛——那双眼睛，至死，，也没有合上。
　　良久，于真元站起来，快步走到李艺面前，李艺也慢慢起身，不敢与于真元对视。
　　“你与玄德，是什么关系。”
　　没料到于真元会突然走向自己，李艺哑着嗓子回答：“我是……我今天才知道她还有这个身份。她是我的继母……”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李艺这样称呼于玄德，我还是吃了一惊。抬眼看向赵影来，他倒是镇定自若的样子，不仅如此，还若有所思。
　　于真元拉着李艺，与她一起来到于右危面前，吃力得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看着眼前这个自暴自弃的年轻人，忽然剧烈得咳嗽起来。
　　“爷——”
　　于右危下意识想要关心于真元，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并拢双腿低头跪着，不敢抬头直视。
　　于真元止住咳嗽，招手示意我和赵影来也过去。
　　穿堂风刮在脸上，刺骨得痛，我和赵影来加快脚步，走到三人身边。
　　于真元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开口。
　　“我这一辈子，经历过国家沦陷，军阀混战，想过参军，但被我母亲锁在家中，不准出去。见证着国家建立，吃过苦头，也尝过甜头。睡过草垛，也躺过金山银山。那些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不过是穿肠而过。美景？看得多了也没有什么不同。我这一辈子，这七十九年，到明年三月三，就是整整八十岁。值了。没什么可留恋的。但是你们还年轻，路还长——”
　　“爷爷？！”
　　于右危意识到于真元要说什么，赶忙要阻止，但于真元按住了他的肩膀，眼角噙满泪花，“好孩子，你还肯认我这个爷爷！”
　　“不，是爷爷还肯认我——”“你是我从小抱着长大的！我不管你父母是怎样，流着谁的血！你就是于右危，是我于真元这辈子最心疼的孩子！”
　　于真元猛地转向我和赵影来，声音洪亮但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你们原是外人，与此事无关。凭你们的本事，若是一定要把这里的事抖落出去，我也没有法子阻拦。但是看在你们找到了栗子歌，这几日在我们家没有受到苛待的份上，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就当是了却我的一个心愿？我已经老了，没有用的一把老骨头，又是这样的……这样的诅咒。可他们还年轻。他们还有希望。于家的诅咒，就断在我手中，是我的造化。两位，只要你们愿帮忙，不，哪怕只是闭口不谈，不管两位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我有，只要于家给得起——”
　　“爷爷！”
　　于右危在李艺的帮助下站起来，拼命摇晃这位老人。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于真元的画外音：他要用自己的命换取于右危的自由，牺牲自己，承认自己才是杀害于玄德的凶手，同时也亲手斩断困扰于家数百年的诅咒，让这个古老而高贵的家族，在另一对健康的男女手中焕发新生。
　　于右危，这个从小在他的细心照料下长大，却没有被诅咒的年轻人，正是最佳人选。而李艺，她既是李记那个男人与前妻的孩子，又在于玄德的照顾下成长，还是于右危的青梅竹马。这两人再合适不过。
　　只要我和赵影来不将今日祠堂内的事说出去。
　　其实，我们也无处去说。这是十七年前，是早就过去的时间，也是我们无力改变的历史。更何况我们的任务不是阻止于玄德被杀。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我和赵影来对视一眼，他冲我点点头。
　　我说：“我们只有一个请求。”
　　任务的另一半：找到安放“栗子”的位置。
　　听完我们的要求，于右危和李艺都莫名其妙，只有于真元，他沉吟半天，终于开口。
　　“你们，或许真的与于家有缘。但是这件事我也并不十分肯定。”于真元说，“如果说要找安放栗子歌的位置，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处，就是这首歌谣被发现的地方。但它远在千里之外，一两天之内到不了。我恐怕，不能陪你们去了。”
　　“没关系！只要告诉我们位置！”
　　我向海月求证任务的内涵是不是这个，海月的回答模棱两可，但根据我对她的理解，如果不是，她会老老实实告诉我。也就是说，这个发现歌谣的位置，就是任务里所说的放置“栗子”的位置！
　　但是，于右危对我们充满了不信任。
　　“爷爷，万一他们离开于家之后说出去——”
　　“右危啊。”于真元喘着气，在于右危的搀扶下慢慢走向铺满红纸的桌子，一面低声道“这三位小朋友，一个能通灵，一个梦中预见了今日的惨剧。还有一个声称自己是个普通人。这样的普通人，你就算想拦，又拦得了吗？”
　　“可是爷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我——”“我不是为你！是为于家！”于真元死死抓住于右危的手臂，几近决眦，“你听好了！你是于家的继承人，是于家的顶梁柱！你，还有李艺，你们两个不是为自己而活的！爷爷的命，不是为你们而舍弃的！记住没有！”
　　李艺不自觉得颤抖了一下，我扶着她，也向桌子旁走去。
　　她的手冰冷得吓人，瘦弱的身体不停发抖，满脸都是恐惧与茫然。
　　对她而言，这一切都太突然，也太难以接受了。
　　可她必须接受。没有拒绝的权利。
　　从于真元手里拿到了那个地址，脑海里，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同时响起，我们被传送回了梦境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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