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

　　韩庚走了不久，如意班的老班主过世，北京城也乱的呆不下去，新班主无处可去，只好咬牙回了东北，当时很多角儿都赎身了，因为想留在北京城，东北的京剧完全没有势力可言。
　　新班主静等金希澈也拿钱来，不说他的入幕之宾俱是显贵，单一位崔始源，就足够了。等到上火车那天，金希澈只带着四儿和一大堆的行李来了。
　　从那之后，金希澈以为能和过去做个了断。

　　可自他到了兴和，崔始源便一直写信来，金希澈只做不理，崔始源写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寻来了。可今日不同往时，金希澈和他那一点假凤虚凰的情义早就断了，更何况，他心里也明白了金希澈对他未曾动过真心，于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继续搭台唱戏，就好似从前没在一处恩爱过。

　　崔始源想着日子久了，也许能感化金希澈，如果不是韩庚又出现的话。
　　韩庚还和从前一样，斯文静默，只要是如意班的戏，他都会去看，有时没有金希澈的场儿，他也去的，每次都买二楼包厢的票，和一帮朋友一起，都是报馆的同事，那些人对着金希澈叫好抬手呼哨，韩庚就面带微笑混在其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北京城。

　　韩庚找过金在中，是因为他以为金希澈和金在中在一起，金在中在兴和花花公子的名头他知道，金希澈攀权富贵，被金家二公子包养也没啥稀奇的，韩庚只是怕金在中对他不好，让他受委屈，所以常去探看。
　　四儿每次看见马樱花树下的韩庚就会大惊小怪的喊金希澈，金希澈却一眼也不想看，那晚韩庚瑟缩的手，已经彻底毁了他的幻想，这些年随着年纪增长，也看开了很多事情，对于韩庚，却很难看开。
　　金希澈很害怕变得像金在中一样，所以他死也不肯再和韩庚有交集。

　　当然这些心思，金在中就算知道，也不敢当着金希澈的面儿戳破，发脾气倒也罢了，主要是怕金希澈难过。

　　金希澈显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问，
　　“你小妈的丧事，你打算怎么弄？这都拖了快三个月了。”
　　一句话问到了金在中的痛处，金在中紧紧攥着酒盅，
　　“郑允浩说，分拣不出小妈……，只好并一处葬了，在佛寺里开了三天的道场。”
　　金希澈疑道，
　　“就这么算了？金家连个白灯笼都没挂出来，你小妈自有娘家人，也肯不明不白的混过去。”
　　金在中张张嘴，半个字没说，金希澈自己已明白过来，点头说，
　　“是了，钱能通神，出这么大的事，郑允浩肯定都打点过了，竟能压得一丝水波都没有。”

　　金在中仰脖饮尽杯中酒，酒盅远远掷出，砸在包厢门板上，摔得粉碎。金希澈叹了一口气，
　　“你现在不忍还能怎样，耍这狠劲，你耍不过郑允浩的。”
　　金在中冷笑一声，
　　“你也别觉得多了解我。”
　　这话出乎意料，金希澈便问，
　　“你有什么办法？我知你心里怨恨他，可你有能奈他何如。”
　　“这倒也未必了，日子还久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金希澈忽然有些不安，
　　“你要做啥先跟我通通气，别冲动做了蠢事。”
　　金在中不自在的笑笑，
　　“你这话倒也奇怪，即知道是蠢事我又怎会做，若做了，必是自己也不知道是蠢事。”

　　金希澈摇头，
　　“我有时竟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见街上一阵喧哗，金在中便探出头去看，突然咦了一声，招手叫金希澈过来，金希澈喝的有些上头，歪在廊檐下，嘟囔着，
　　“又是什么热闹？
　　却看着日本宪兵队推搡着几个人走过来，最前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白色的衬衣，浅灰色的西装裤子，背带已经垂在胯上，头发有些凌乱，金希澈还没说话，金在中已经脱口喊道，
　　“韩庚！”
　　再回过头看金希澈，已是脸色苍白，牙关紧要，金在中站起身，
　　“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把日本人惹了？下去问问。”

　　等两人从楼上匆忙下来，日本兵和韩庚早就不见踪影，金希澈拉住个人问，
　　“刚刚是怎么了？”
　　那人说，
　　“日本人把报馆封了，说是刊印非法报纸，又抓了些人走，唉，小日本真他妈可恶，好端端的四处寻事，自打他们到了兴和，就没半天清净日子。”
　　金希澈问，
　　“抓去了哪里？”
　　那人摇头，
　　“这个就不知道了。”

　　金希澈急道。
　　“怎么会不知道，总有个去处吧。”
　　金在中过来，拉开他，
　　“你这是怎么了，人家怎么会知道这些。”
　　金希澈回过头，金在中见他眼眶涨红，有些惊讶，
　　“你别急，我们再探问一下，别在街上乱打听，没有结果的。”

　　金希澈脚步有些不稳，拉着在中的手也有些发抖，
　　“你没和日本人打过交道，不知他们的厉害，被抓去怎会有好事，要快些问出来，保出来才好。”
　　金在中捂了他的嘴，
　　“别在街上说这些，回去再计较。”

　　两人回到住处，四儿见金希澈像丢了魂，又听金在中讲韩庚被日本人抓去，也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打转，
　　“嗨，这位大爷。总不听人劝，非要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这下如何是好。”
　　又指着金希澈说，
　　“咱们这位大爷，平素清高，前儿日本人来请过堂会，他偏不去，这下要走门路，又哪来的交情呢。”

　　金在中听出些蹊跷，就问四儿，
　　“韩庚不是在报馆做编辑嘛，怎么会惹上日本人。”
　　四儿搓着手，
　　“二少爷，你不知道，咱们这位韩大爷，喝的洋墨水太多了，不知天高地厚，原先在北京时，就参加过什么组织，成天东躲西藏……”
　　金希澈打住他，
　　“四儿！别胡说八道！”

　　金在中哼了一声，
　　“怎么连我也瞒住不说，你还怕我说出去不成？”
　　“眼下最要紧是救他出来，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回头告诉你也来得及。”

　　金在中想了一下，
　　“去问问崔始源，你不是说，他和日本人有交情吗？”
　　金希澈眼里一亮，但随即说，
　　“只怕他不肯出力。何况，宪兵队能出来，只怕不是小事，他……有这么大能耐吗？”
　　金在中点头，
　　“碍着和你的情分，总要帮个忙吧。”
　　“可我怎么张嘴求他？”

　　四儿在旁边说，
　　“要不去求求少东家，他在兴和有头有脸，认识人也多。”
　　金希澈心头一喜，拉住在中，
　　“对啊，你不说日本人最近在求郑允浩做事嘛，肯定会卖个面子给他的。”

　　金在中垮下脸，
　　“你尚不愿去求崔始源，这个节骨眼，我如何去求他？”
　　金希澈被他说的心凉，
　　“我纵不愿，可也会去和崔始源说说，你……”
　　“你可以自己去找他说，你和他又不是不认识，他对你素来谦让，你张嘴他未必不肯。又何必要用我。”
　　“我和你当然分量不同，要我去也未尝不可，只是他若不肯，我还得求你去说，你要先答应了，我才安心。”

　　金在中心中老大不愿意，
　　“往日你总怪我和揪扯过深，今天怎么一反常态。从前都讲韩庚与你没啥瓜葛，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急成这样。由此看来，平素口不对心，倒是真的。”
　　可拒绝的话却又说不口，只好硬着头皮说，
　　“这个自然，我肯定要帮你的。”

　　金希澈像吃了定心丸，站起身，
　　“四儿，去街口叫车子来。”

　　郑允浩从华祥庄出来，天已经转凉，他给金在中坐的薄棉褂子却没能送出去，华祥庄掌柜说，衣服送去却没找到二少爷，只好又退回来了，才请郑允浩过去取。郑允浩去看了看，对褂子很满意，请掌柜照这个样子再做两件，一起送到如意班去。
　　交代完了，本要坐着说说闲话，掌柜的说，
　　“也该给小少爷做身新衣服了吧。”
　　郑允浩笑着说，
　　“小孩那么讲究干啥，他这会儿长得快，今年的衣裳明年就不能穿了，做那么多也是浪费。”

　　此时间，柜上的伙计却找来，
　　“东家，如意班的金老板来了，说急事找你，请你赶紧回去。”
　　郑允浩一惊，以为是金在中出了什么事，哪敢耽搁，等回到店里，发现只有金希澈一人在，更是担心，来不及客套，张嘴就问，
　　“在中怎么了？”

　　金希澈强笑了笑，
　　“在中很好，东家不用惦念。”
　　郑允浩愣在那里，
　　“那金老板今天……”

　　事到临头，金希澈又有些说不出口，拿起茶碗来喝茶。郑允浩察言观色，心中想了又想，也猜不出是什么事，心中又疑是在中有什么事，便说，
　　“金老板……，你我也算熟识，有什么事，还请明讲。”
　　金希澈脸上一红，缓缓道，
　　“东家，今日是我有求于你。”

　　金希澈是个不求人的主儿，平日里和郑允浩极少往来，见过几面也都没给对方好颜色。今天突然登门相求，金希澈真有些开不了口，简单的一句话说的颠来倒去，好在郑允浩也没追究，听得很仔细，等金希澈说完，他放下茶碗，半天没说话。
　　金希澈看了看他的脸色，试探的问，
　　“你在日本人那里该有说的上话的朋友吧。”

　　郑允浩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
　　“我在兴和朋友倒多，可和日本人往来的极少……”

　　金希澈一听，觉得郑允浩是不肯帮忙了，心里凉意漫上来，也就不急了，垮下肩靠在椅子上，喝了两口茶，淡淡的说，
　　“你说的也对，这年头好人哪里会和日本人瓜葛，倒是我登错了门。”
　　郑允浩听出他的意思，忙说，
　　“金老板不要误会，我不是不肯帮忙，只是这事可大可小，我是不敢应承下来，万一办砸了，岂不是误了大事。不如这样，你若还有朋友，尽管去托付，我这里也尽一切努力。”

　　金希澈半信半疑的看着他，郑允浩只好再解释，
　　“我是不知道韩先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我知道，就算金老板不找我，我也要想办法保他出来。当初宁仁堂生意停滞，在报上登广告，还多亏了韩先生帮忙，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谢他，可是手边事情就没断过，一天拖一天的，竟过去了好些年。”
　　金希澈仍有些不信，
　　“这事我和在中说过，他是不愿来求你，所以你不必……”

　　郑允浩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杯盖敲在沿儿上，
　　“金老板多虑了，我不是碍着在中这一层，我自然知道他不肯回来，可是也要麻烦你，替我劝劝他，宁仁堂这么大的产业，总是要交给他的，他和我赌气没关系，只别耽误了正事，不然我怎么对得起老爷临终一番嘱托。”

　　金希澈见他如此，知道再试也没有结果，索性就信了他，便说，
　　“在中的性子你比我清楚，执拗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
　　郑允浩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还恼恨我呢吧？”
　　“他和他小妈的感情很深，报恩寺的一场大火，也烧的他心灰意冷了。”

　　郑允浩垂着眼枯坐很久，金希澈看的心软起来，
　　“其实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该参合，不过按照规矩，是不是该给他小妈立个灵堂，已凭哀思？这么不明不白的过去了，在中很难接受。倘若你们之间有误会，也会越结越深。”
　　“能有什么误会？事情很简单，可在中他已经不信我了，我怎么说都没用。至于小姨娘，灵堂自然立了，不过是立在庙里，亲戚们我也都通知到了，该走的过场一件没少。”

　　“啊？这事在中怎么不知道？”
　　郑允浩突然动了气，把茶盏墩在桌子上，
　　“他天天在朴有天那里醉生梦死，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七七停灵后，难道还不让老太太入土为安吗？”
　　金希澈心说，
　　“看来他是去了仁义庄，在朴有天那里估计吃了几次闭门羹。”

　　郑允浩说完，自觉失态，便引开话题，
　　“金老板平日多规劝些他，不要太任性，我在华祥庄做了几件衣服，过几天送到门上去，一变天就要盯着他换上。”
　　金希澈点头，郑允浩又说，
　　“韩先生的事，你也不要太心急，我先托人打听一下究竟是犯了多大的事，若是花两个钱能了的话，我估计这三五日内就能有个回话给你。”

　　金希澈得了这句话，心安不少，站起来告辞，郑允浩送出门来，正遇见一辆洋人的小车迎面停住，郑允浩脸上一僵，金希澈便站在一旁，看车上下来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见到郑允浩，笑的好暧昧，心里便起疑。
　　郑允浩替金希澈叫了车，送上去，那年轻男人就站在台阶上，斜眼笑着看他俩，金希澈瞅着男人眼生，看派头很了得，却不知是什么来头。黄包车拉出好一截路，金希澈又扭过头来看。
　　正瞧见那年轻男人勾了郑允浩的肩膀往门里去，金希澈心里一阵跳，
　　“郑允浩难不成对在中死心，又勾搭了别人？看这做派既商又兵，绝对不是姑子。看着和郑允浩熟络的很，究竟什么关系？”

　　郑允浩一跨进门，就拂开沈昌珉的手，沈昌珉不以为意，跟在后面到了内堂。有伙计换了茶水，重新摆上，沈昌珉便在刚刚金希澈的位置上坐下，摘了白手套扔在茶几上，点起一根烟慢悠悠抽起来，两人半天不发一言，郑允浩在内堂来回踱步，最后停在西窗下，冷冷的问，
　　“你来干什么？”
　　沈昌珉在桌下的大红痰盂里熄了烟，又吐了口痰，
　　“日本人逼我逼的紧，我就来你这儿躲躲。”
　　“以后没什么事，你不要来柜上找我，满店的伙计都知道你是给日本人做事的，来往多了，人言可畏。”

　　沈昌珉不在乎的笑笑，
　　“什么人言可畏，你要看清现在的形势，你是拗不过日本人的，何况这次军部也出面了，面子给够你了，你也别拿捏的太过。”
　　郑允浩转过身，怒气冲冲，
　　“我不要日本人的面子，说什么请我，和胁迫有什么区别？”
　　沈昌珉扭脸看他，半步不让的说，
　　“区别大了，若不是顾着你郑大老板的面子，就这三番五次的推脱，你宁仁堂的生意怎么能好端端的开着？！还不是我里外替你开脱照应！”

　　郑允浩知道他说的不假，可也不愿让步，
　　“宁仁堂的生意，我一人足可应付，用不着你费心！”
　　沈昌珉又点起一支烟，看样子今天不打算速战速决，
　　“允浩，话别说的太满，这些年我帮了你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出入关的货物，层层设卡，关关盘剥，多少家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只有你宁仁堂屹立不倒，这里面就没有我的功劳吗？”
　　“我的钱，你一分也没少拿吧。”
　　“呵呵，没有我，你的钱能送的出去吗？你现在离了我，是寸步难行。”

　　郑允浩轻蔑一笑，
　　“大家发财的生意，倒像是你施舍我的一样，沈昌珉，你以后不必管我死活，我也肯定不再求你，看看我会不会寸步难行。”
　　沈昌珉从凳子上站起来，扭脸看着郑允浩，眼里情愫复杂，
　　“就这么急着翻脸？允浩，我现在越来越不懂你了。你为那个金在中付出那么多，他除了能给你惹祸，还会做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他是念了什么咒，让你这么割舍不下。”

　　“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与在中无关。”
　　“我看关系大的很，要是没有他，你也不会这样对我吧。”
　　郑允浩不想和他纠缠，一心要送客，沈昌珉又说了很多，见郑允浩不接招，话锋一转，
　　“金希澈找你，可是为了昨天报社的事情？”

　　郑允浩一愣，
　　“你怎么知道？”
　　沈昌珉一乐，
　　“昨天查封报社，逮了几个文匪，挑头的叫做韩庚，昨天那个唱戏的崔始源找到我，请我疏通。金希澈和他同在如意班唱戏，平时都不上你的门，现在来了，八成和崔始源一样，是为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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