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

　　郑允浩听他这样说，有心打探一下，便不急着撵他走，
　　“你答应他了吗？”
　　沈昌珉摇头，
　　“这次是军部出面捉人，肯定不寻常，若真是个顺水人情，我肯定就应了，也轮不到你。”

　　郑允浩一皱眉，
　　“日本人越发放肆，拿人也不给个说法。”
　　沈昌珉嗤笑
　　“日本人行事一向如此，你又不是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了，怎么，这趟浑水你有心出面做好人？”
　　“我和韩庚有数面之缘，他虽不是兴和人，但也是东北一脉，我的确想保他出来。”
　　“日本人和德国鬼子不同，没有保释这一说。这次究竟是什么事还不清楚，你别那么轻易应承了别人，做不到又落埋怨。”

　　郑允浩拄着拐，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沈昌珉看着他的残腿，轻声说，
　　“允浩，你还是跟我去国外看医生吧。”
　　郑允浩扭过头，见他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腿上，心里又酸又窘说不出的滋味，顿了顿说，
　　“这是命，我认了。”
　　沈昌珉抬起头，
　　“你拖着这条腿，就会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你欠他的，要加倍的还回去，对吗？”
　　“这和你无关。”

　　郑允浩背对着沈昌珉，在西窗下站了好久，才又说，
　　“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这是我和在中之间的事情，没有人会懂，我也不想有人能懂。”
　　沈昌珉听完这话，从高几上捡起白手套，那手套很紧，他摆动了一阵才弄妥帖，
　　“我还要去商会处理些事情，就不陪你了，那件事你早些给我回话。”

　　郑允浩也不送他，沈昌珉都快走出花厅时，他才说，
　　“韩庚的事，你要费心。”
　　“我会的，有消息我通知你。”

　　沈昌珉果然没有食言，三四天后托人捎话过来，让拿三万大钱去赎人，郑允浩得了信就赶去了金希澈那里。
　　正好碰见四儿出门，见郑允浩的黄包车过来，立即回身冲楼上喊，
　　“郑东家到了！”
　　喊完就跑过来，搀着郑允浩下车，态度殷勤，和初识时判若两人。

　　金希澈站在楼梯口迎着，这是郑允浩第二次上他的楼，第一次是他刚从北京回来，到这儿来接离家出走的金在中，他就在楼梯口隔着门缝往里看，郑允浩搂着金在中，任凭他胸口狠狠咬下去，只笑着抚他而已，那时两人还是俊朗少年，现在看着郑允浩一步一顿拖着腿上来，连金希澈都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郑允浩本以为只金希澈一个在，推门进来，才发现金在中正依在窗角，摆弄金希澈那盆爱如性命的兰花草。
　　金在中早听见四儿喊的那声，想躲出去，却挪不动步子，想看一眼，又没有勇气，只好呆呆杵在那，金希澈此时也顾不上他，直接把郑允浩让了进来。

　　郑允浩看见金在中，心里像被人捏了一把，差点叫出声，金在中垂着眼不看他，表情甚是冷漠，郑允浩只得谦卑的叫了一声，
　　“二少爷……”
　　金在中自然不会答应。纤白的手指扒拉着兰花草的叶子，金希澈让四儿去倒茶，自己拉着郑允浩在桌边坐下，急急的问，
　　“是不是有消息了？”

　　郑允浩嘴上说着话，眼还不舍的盯着金在中，
　　“是，我请朋友去问，说拿了钱就能把人赎出来。”
　　金希澈笑了出来，
　　“这个简单，我拿钱就是。”
　　郑允浩收回目光，
　　“要三万。”

　　四儿端着茶水进来，听到后叫道，
　　“三万？”
　　郑允浩点头，金希澈的笑容凝固下来，有些窘迫的说，
　　“怎么要这么多……，钱我倒是有一些，可要三万我恐怕……”
　　说着起来，去翻腾柜子，四儿拉住他，
　　“爷，别翻了，没有的。”
　　“我看看有什么能卖了换钱。”
　　四儿一指墙角的拔步床，
　　“就那个值钱，能卖个几万块。”

　　金希澈哪里舍得，这张拔步床是他在北京置下的值钱货，前明的遗物，当初跟着如意班来兴和，多少人拦着金希澈，他当时也是把在北京的富贵荣华都抛下了，唯独爱这张拔步床，花了几千个银元让人从北京运过来的。
　　于是四儿在旁边出主意，
　　“爷，要不咱先当了它，回头有钱了，再赎回来。”

　　说是赎回来，谈何容易，金希澈现在没有价码，和如意班签的是死契，发的叫做工钱，虽说比其他人高，但和在北京时，已远不能同日而语了，说当不说卖，也只是四儿给金希澈找台阶下罢了，结果都是一样的。

　　郑允浩看出金希澈的为难，他侧开头又看了一眼金在中，金在中仍旧面无表情的坐着，只是垂着眼，好似不愿看郑允浩。郑允浩心里难过，转念又想讨他欢心，就对金希澈说，
　　“金老板不用着急，三万大钱我有，我去给好了。”

　　金希澈听了这话脸上红了又白，瞪着眼说，
　　“郑老板哪里话，这点钱我还凑的出，不用你花费。”
　　话出口已经带着冲，郑允浩有些窘迫，解释道.
　　“哦，我的意思是，我账上走钱方便些，直接兑了汇票拿去也稳妥，回头你我之间再清帐也不迟。”

　　四儿听出郑允浩打算借钱，便一直暗暗的拽金希澈的袖子，金希澈把袖子一卷，瞪了他一眼，对郑允浩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和在中无关。”
　　一句话像打在郑允浩的痛处，郑允浩便只能痴痴看着在中，想他能说上只言片语。金希澈见了这情境，心里更清楚不过，他叹了口气说，
　　“郑老板肯帮忙疏通，已经感恩不尽，钱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

　　郑允浩收回目光，心里像塞了一团烂泥，闷的喘不上气，也不愿多呆，便起身冲金希澈拱手，
　　“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金老板钱凑到，提前知会我，我再安排。”
　　金希澈送到楼梯口，又不放心，追问道，
　　“还有别的要经心的事儿吗？”
　　“没了，只是我不方便出面做保，到时金老板要自己去宪兵队接人。”

　　门掩上，仍能听见郑允浩的拐杖在木楼梯点出的声响，金希澈在桌旁发了一会楞，掏出香烟点上，回头看金在中，
　　“人都走了，别跟丢了魂一样。”
　　金在中没回话，突然一颗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落在那盆兰花草上。

　　四儿送走了郑允浩，回来时手里提了一个包袱，放在金在中身边，
　　“二少爷，这是捎给你的。”
　　金在中伸手打开，里面是两套秋天的夹袄，底下压着一张五千的汇票，还有一块崭新的西洋怀表。四儿凑过脑袋来，嘴里哼唧说，
　　“怎么老买表啊，这表老贵了吧？”
　　金在中在手里掂了掂，便同那张五千的汇票一起递给他，四儿吓了一跳，退了一步说，
　　“这是干啥啊？”
　　“这表拿去卖了当了，换成钱和这汇票合在一处。”
　　四儿还没说话，金希澈先开口回绝，
　　“不用，钱的事儿我自己操心，你不用管了。”

　　金在中从窗口绕出来，神情有些憔悴，
　　“你嫌我什么？”
　　“我没有嫌你，只是这是郑允浩置备给你的，你就拿着用，再说你在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要真给钱，先给朴有天是正理。”
　　“你不是急着用嘛！你看你这几天着急上火成什么样了，好容易这事有些眉目，不就差点钱嘛，早点凑够赎他回来，我听人说在日本人那可受罪了。”

　　金希澈语塞，心里不想要，可也知道现在一分钱都是救命的，他说自己想办法，无非也是出去和人借，四儿在旁边看不过去，忙趴在金希澈跟前说，
　　“你就收了吧，二少爷现在也不用这些，上个月给的金表，他不就顺手给了谪仙楼的伙计吗？”

　　金在中听见了，也不否认，他现在花钱和从前比，更是没谱，以前确实是开销大，好吃好穿，现在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纯粹是为花钱而花钱。郑允浩现在除了每月二房的例钱定时拖人送来，三不五时还会见缝插针的给，因为日本人占据关外，皮毛生意盘剥的紧，其实利润大不如前，例钱因为走账，所以跟着缩水。郑允浩知道金在中的脾气，怕他手里没钱受了委屈，所以从单做了本小账，能省下扣下的，都给了金在中。
　　可惜这些汇票，很多没来得及兑，就整张让金在中甩给了跑堂伙计，娼妓，还有巷子口瞎眼拉胡琴要饭的，四儿常看着心疼，金在中说，
　　“不是我不给你，是你家主子心气太高，知道你拿了这钱，能把你的狗爪子拗断了。”
　　四儿也就断了这念想。

　　金希澈现在是真为难，若放在平时，他接过金表能从窗户摔出去，可眼前真是等着用钱，便别别扭扭的说，
　　“好，我倒过手来还你。”
　　“好啊，我可算着毫厘呢。”

　　金希澈见他说得认真，心里便踏实下来，和四儿又盘了盘，家当都算上，还差着两万，金希澈叹了一口气，
　　“行吧，我命里和这床的缘分就到这儿了，拿去卖吧。”
　　四儿说，
　　“当了吧，将来有钱还能赎回来。”
　　“那只是便宜当铺而已，这床要当也只得两三万，卖倒是能卖个好价钱，我也不想着再赎回来，就这回事了。”
　　四儿有些舍不得，但拗不过金希澈，就写了布告贴出去，盼望着买家上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