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惊鸿照影来

　　打发走了林辙，陈徵才有时间来好好进行今天的日程，她让门房把门外的人带进来。
　　那人点头哈腰，见了陈徵便拜倒在地，口称：“下官邓暄，参见陈大人。”
　　不等陈徵答话，他便叫人抬进几个大箱子。打开箱盖，全是黄澄澄的黄金，还有珠宝首饰古玩字画数不胜数。
　　“邓大人这是何意啊？”陈徵揣着明白装糊涂，开口问道。
　　邓暄搓着手，小声道：“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从前有些误会，盼着与大人重修旧好，再结连理······”
　　他嗫嚅了一会儿，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再者下官的老上司不久前刚告老还乡了，他老人家走前还拉着我的手说希望我继承他的位置，福泽百姓。我本是难以堪当大任的，但为了他老人家的心愿，下官又怎能不勉力一试呢？”
　　“我们俩的山盟海誓是几个年头之前的事情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邓大人正妻刚殁，还未出孝期吧？”陈徵态度不明，意味深长地问道。
　　邓暄却会错了意，以为陈徵是急于嫁给他，赶忙解释道：“只要您一句话，哪怕国孝家孝在身，下官也万死不辞！”
　　“那好吧。”陈徵一摊手，叫来了身强力壮的侍卫，“邓大人自己觉得无事，我也没办法说什么，便只能依法办事了！”
　　“拖下去，廷杖四十，投大理寺革职查办！”
　　这邓暄便是坑害陈徵入宫的罪魁祸首，陈徵曾经的情郎。如今他亲自将把柄送上门来，陈徵岂有不收之理？
　　正妻刚死，孝期未过便要再娶，此为罪一。贿赂上级，买官卖官，此为罪二。这两桩罪名压下来，只要陈徵使些小手段，他的下半辈子便只能在大牢里度过了。
　　当初对她呼之即来，喝之即去的人，现在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现在对她呼之即来，喝之即去的人，将来也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她的年少绮梦，原是一场幸而在半路惊醒的噩梦。
　　正当陈徵发愣之时，官署的门被突然推开，闲庭信步走进一人，正是几月前留守北都的谢青。
　　她似乎是在官署门外目睹了全程，此时赞道：“尚书大人好手段呐！”
　　陈徵从椅子上起身，两人互一拱手。
　　“哪里比得上谢大人，哪怕上头那位换了人，您也还是帝师。”
　　谢青不屑一笑：“何必拿话来挤兑我，想骂我是三姓家奴可以直说。况且······焉知你和我又不是一个心思？”
　　上位者算什么？他们把手下看作乞丐，把施恩当作是施舍。这样的人，理应遭到别人的背叛。
　　乱世之中，风雨飘摇。自身尚且难保，何以忠义以报？
　　谢青这个前藩王王妃，两朝帝师，在朝堂中可谓是风头无两。随着林霁嫡系被明里暗里的打压，朝中风云便彻底落在了她和陈徵的手中。
　　其实原本还该有个三朝老臣郑楚客，可是郑楚客偏在这时候不偏不倚地病了。
　　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疯。太医诊过之后都只是摇头，还是林望晚找来了江湖名医，才将病情讲了个大概。
　　这病原本不应该是郑楚客这个年纪该得的，大部分病发于花甲老人之间，病者会逐渐失去记忆，难以辨人，最后连话也不能说，便差不多该准备后事了。
　　林望晚听过之后，也是无奈。郑楚客并无妻儿，林望晚只能做主将他接进宫中，喝令太医好生照顾。也正因此，近日林望晚对朝堂上的局势也是鞭长莫及。
　　可是郑楚客病后，经常一声不吭地便跑出殿外，宫女太监们若是在任上躲懒没有看住，便只能兴师动众地在宫里寻人。
　　这日，看管郑楚客的宫女一个转身的功夫，人又不见了。
　　郑楚客走了很久，他一直想找什么东西，但是却想不起来了。
　　这时，前面的宫女说了一声：“公主殿下。”
　　阳光晕影之间，他抬起头，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年，簌簌桃花雨下，那个恬静中带着羞怯的女孩儿。
　　于是，他追上那个甬道上的身影，逾礼地抓住她的手，像要抓住自己已经失去的记忆一样，情真意切地喊着：“公主殿下！”
　　这个被抓住的公主殿下自然就是小倒霉蛋儿林霁，实际上她并未察觉异样，只是很惊诧。
　　“老师，您怎么了？”
　　一旁的侍女走上前来与她解释，她才知道郑楚客病了。
　　这时来找郑楚客的人来了，林霁本想顺势将人交出去，可郑楚客却死死地拽住她的手不放开，嘴里说道：“公主殿下，我答应你，我们走！我根本不是贪慕权势，只要你一句话，我随时都可以辞了官位，弃了家族！”
　　这话听着便不太对劲儿了，林霁有些尴尬，有些相信这病的玄乎了。
　　这时候若有人替她出面弹压郑楚客，她便能顺水推舟做个好人情。可是现下这里除了宫女太监就是侍卫，害的林霁只能红脸黑脸一起唱。
　　“在官道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况且本宫成婚业已两年有余，与您并无私情。老师若再胡言乱语，本宫就只能治你一个不敬之罪了。”
　　“虽说郑大人是大不敬，但终究因着身在病中，本宫便也原谅则个。”林霁终于挣脱了郑楚客的手，喝令一旁的宫女：“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大人带回宫去？”
　　郑楚客被两个太监扶着，不知道刚才林霁哪句话刺激了他，他变得浑浑噩噩。等到林霁真的要转身离开之时，他才爆发出一股气力，挣开了两个太监，扑向林霁的裙角。
　　“万国公主殿下在上，臣郑楚客拜别！”
　　林霁愕然回首，愣在原地。
　　原来是这个公主殿下！不是永嘉公主，而是曾经的万国公主，现在的万国长公主！
　　她再看看四周大眼瞪小眼的宫女太监，心想完了，皇室秘辛就这样被堂而皇之地讲出来了。若林望晚知道她在现场，估计连宰了她的心都有了。
　　林霁强自镇定，对着四周威严道：“今日之事，若有只言片语从你们口中泄露——本宫别的权力没有，惩罚一两个奴婢的权力还是有的。”
　　本以为此事到这便算完了，林望晚自然会加派人手照料自己的心腹，可谁知第二天她却让鹿鸣给林霁带了信儿。
　　“殿下说，她忙于朝政没有余力，正好郑大人缠着您，便劳烦永嘉公主殿下照顾大人，为他送终。”
　　林霁听了这话，满腹疑问。
　　林望晚自己的心腹，疯了之后胡言乱语，本就会惹来主上忌惮。无情一点的人也许将曾经的心腹亲手了结也未可知，就算体谅他数十年忠义，也应当是亲自派人照料，仔细说出她的一点秘密来。怎么就将郑楚客大剌剌地交给林霁照顾了呢？
　　况且，她现在的身份是已然成家的皇室公主，照料三朝遗老也不合规矩。但是从头说来，这个时代早已礼崩乐坏，女帝尚能登基，自然是林望晚说的话就是规矩，旁人只有听着的份。
　　于是林霁便每日多了晨昏定醒请安一样的事务，日日去郑楚客暂居的宫内探望。
　　其实郑楚客并没有他人想象中的那么老，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也不常蓄胡子，第一眼看着还有可能被误认为哪家的年轻公子。不过定睛一看便能看到他眼角的鱼尾纹，便破了这美好幻想了。
　　林霁与郑楚客其实不熟。不，不应该这么说，林霁对郑楚客是十分尊敬的。当年她初登基，便是由郑楚客教导一应知识礼仪。那时她和林望晚还没有到剑拔弩张，分庭抗礼的地步。她以真心付真心，虽然时常课上溜神打盹儿，但对这个老师也是又敬又爱的。
　　就是不知道，郑楚客和林望晚又对她有几分真心呢？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什么？”郑楚客小声嘟囔了一句，林霁并没有听见。于是她凑上前去，听见了他吟的这句诗。
　　“这是你十五岁那年说的，我想现在答应应该还不算太迟吧······”
　　林霁听见他说，便知道郑楚客又将自己当作林望晚了。真不知道是公主的服饰仪制太过相同，郑楚客分不清楚的缘故。还是他已经疯的彻底，见人便会唤“公主”。
　　林霁被迫听着曾经几日朝会都可以一言不发的曾经帝师，现在一刻也不听竹筒倒豆子般讲述他的过往。
　　原来这还是一个，林望晚先剖明心迹的故事。
　　林望晚十五岁那年，郑楚客乃是林锡的左膀右臂，天子近臣，时常进宫来商议事宜，自然也识得这位公主殿下。
　　林锡与林望晚差了五六岁，他虽十分心疼这个小妹妹，平日里却依旧玩儿不到一块儿去，因此不甚亲近。但时时入宫的郑楚客却总是能被林望晚逮个正着，不扣他一两个时辰不会罢休。后来连林锡也会开他的玩笑，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做他的驸马？
　　郑楚客自问对公主殿下并无非分之想，所以当林望晚把他堵在桃花树下，对他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时候，他想也不想便说出了回答：
　　“公主殿下年岁尚轻，臣已垂垂老矣，等您过了几年，见过了朝堂上各个世家公子。就会明白臣并无潘安之貌，也无管仲之才，实在不是良配。”
　　那时的林望晚不解，只把这当作郑楚客拒绝她的借口，于是再也没有提过。
　　表白的人放下了，拒绝的人却着魔般地放不下了。
　　郑楚客往后再见林望晚，便会想起那日桃花簌簌，她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自觉十分尴尬，于是经常绕着林望晚走。而自从那日之后，林望晚也不特意叫人来堵他了，走在路上实在躲不过去了她也是大大方方打个招呼，不像郑楚客出了一额头的汗。
　　林霁听到这，差不多已经猜到了结局，仍本能问道：“然后呢？”
　　“后来，公主殿下您的喜帖做得很漂亮。您亲手递给我笑着叫我去参加喜宴那天，我又想起那天桃花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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