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青山

　　今天的九盈厅十分热闹，先生还没来，好几个学生就聚在厅里议论纷纷，中间还有个眼生的学生。
　　见梁桢走进来，何乐之朝梁桢招招手：“梁师弟，你快来，你这回可做师兄了。”
　　梁桢哪有心思看什么新师弟，不情不愿走了过去。
　　“梁师兄，你好。我姓林，单名一个昭。”
　　梁桢看着眼前一脸机灵的林师弟，只能想到宣南莘也是这样一脸机灵，圆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你好。”梁桢木愣地打完招呼，就没有别的话想说了。
　　林昭反倒还有话说。“听说梁师兄也是明先生的学生，那以后我们就是同门了，还得请师兄多指教。”
　　梁桢木愣地客气道：“不敢当。”
　　何乐之用手在梁桢面前晃了晃，问道：“梁师弟，你是不是没听清楚，这位林师弟也是明先生的学生。”
　　“听清楚了，也是明先生……明先生？”梁桢睁大了眼睛看着面笑盈盈的林昭。“林师弟不是今日才来吗？”
　　不对，林师弟，梁桢觉得好耳熟。林？
　　“你爹爹是林巡抚！”梁桢很不礼貌地脱口而出。
　　难怪了，梁桢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才成为明先生的学生，这个林昭第一天来就自动做了明先生的学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林昭谦虚道：“梁师兄，你还是叫我爹爹林先生吧，书院里没有人称呼他官职的。”
　　“失礼了。”梁桢闷闷不乐地坐到自己该坐的位置上。
　　帘子后又有了动静。
　　“那是谁啊？”王韫的声音在帘后响起。
　　“萧凌风咯，还能有谁？”宣南莘不高兴的声音回应着王韫。
　　梁桢心想：这个小笨蛋，肯定是没抬头看就回答了。
　　王韫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疑惑：“那不是凌风哥哥，我怎么会不认得凌风哥哥？”
　　宣南莘应该是抬起头来了。“确实不是，这是打哪儿来的啊？”
　　“那是林家三郎，林昭。”萧毓盈的声音很低，和往常直来直去完全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宣南莘问道。
　　萧毓盈没有回答，正好这时候张先生也进来了。
　　张先生像突然发了财一样高兴地跟学生们说，从今天起，书院又多了一位先生给大家授课。确切地说，应该是书院本来的先生回来了。
　　因为林昭的出现，张先生不介绍大家也知道是说的林先生了。
　　学生们没欢呼雀跃一会儿，张先生就特别提醒了，林先生有官职在身，为了避嫌，林先生不收学生。
　　“我怎么记得以前林伯父是收学生的呢？”宣南莘傻兮兮地不知道在问谁。
　　王韫低声道：“就是因为收了学生，被人参了好多本。”
　　梁桢偷偷看了眼旁边的林昭，又迅速把头扭回来。
　　一堂课下来，梁桢就像刚来的时候一样，什么也没听明白，脑子里一团浆糊。要说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起码那个时候梁桢还知道肚子饿，现在连肚子饿不饿也不知道了。
　　尽管对填饱肚子没兴趣了，梁桢还是第一个冲出了九盈厅。
　　“梁哥哥！”宣南莘在身后大喊。
　　梁桢心下一惊，走得更快了些。
　　宣南莘还以为能喊住梁桢，没想到反而喊跑了，在原地生着闷气。
　　“你别喊他了。”萧毓盈的语气冷冰冰的。
　　“为什么呀？”宣南莘什么也不知道，却要看着萧毓盈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萧毓盈也很吃惊：“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宣南莘更糊涂了。
　　王韫在旁道：“梁哥哥差点因为你和毓盈被赶走了，你说他还敢理你吗？”
　　宣南莘的脑子怎么转也转不动了，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三个字。“为什么？”
　　萧毓盈委屈道：“因为你爹爹要赶走他，哼！”
　　萧毓盈带着溪亭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姐姐在说什么？我为什么也一句也听不明白。我爹爹为什么要赶走梁哥哥？”宣南莘只能问王韫了。
　　王韫羞红了脸，把宣南莘拉到一边，低声道：“你爹爹跟舅舅说梁哥哥是蓄意接近你和毓盈，行为不端，品行不正……”
　　“哪有这回事啊？爹爹怎么冤枉人！”宣南莘嘴巴要撅得天上去了，爹爹果然就是萧先生说的那样不靠谱。
　　“我和表姐都被骂了……”
　　王韫满腹委屈，欲要倾吐，突然听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谁敢骂我的阿韫妹妹？”
　　王韫闻声转过身，愣在原地望着萧凌风，眼泪迎风落下。
　　王韫幻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可能是在茶馆擦肩而过，萧凌风会得意地喊住王韫，笑她认不出他了；也可能是在去九盈厅的路上，萧凌风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拦住王韫，不让她去上课了；还可能是在戏园子里，萧凌风坐到了王韫的身边，炫耀着今天的戏文是他写的……
　　每一个想象的场景都没有眼前的好，只有眼前的萧凌风才是真正的萧凌风。
　　“惹女孩子哭是要沾晦气的！”萧凌风笑着说这句他从前对王韫说过无数次的话。
　　王韫最想听的是另一句话。
　　萧凌风笑着取了王韫身上的手帕，几下擦掉了王韫的眼泪，道：“谁也不准让我的阿韫受委屈。”
　　王韫再也控制不住，扑到了萧凌风怀中，低声抽泣着。
　　萧凌风安抚地轻轻拍着王韫的后背。“这下好了，眼泪都沾我身上了，我今天是要倒霉到底了吗？”
　　王韫破涕为笑，退了几步，只觉周身的温暖迅速散得无影无踪。“这不算，这是高兴的眼泪。”
　　“谁欺负你了？是不是你旁边这个笨丫头？”萧凌风看着王韫湿漉漉的眼睛道。
　　宣南莘想着梁桢的事，无心跟萧凌风拌嘴，便不搭话。
　　“不是，没有人欺负我。”王韫又擦了擦眼泪。
　　“那你总不会欺负这个笨丫头吧，她这嘴跟个鸭子似的，难看死了。”萧凌风很嫌弃地扫了一眼宣南莘。
　　“喂，你不是跑得快吗？你去帮我抓个人来，我自己追不上。”宣南莘冲萧凌风道。
　　“你搞搞清楚，你在指挥谁啊？凭什么你叫我去抓人，我就去抓人。你是大理寺卿还是刑部侍郎？”萧凌风就知道不该挑宣南莘在的时候喊住王韫，实在大煞风景。
　　“你刚刚听到啦，你的阿韫妹妹受欺负了，你不能不管，便是因为这个人，阿韫妹妹才挨骂的，你去把他抓来，让我们也好好欺负他一下，这样阿韫妹妹也可出气了。”宣南莘理直气壮地指挥着萧凌风。
　　萧凌风问王韫：“这个笨丫头说的是真的？“
　　宣南莘在旁使劲挤眉弄眼，王韫于是点头道：“是。”
　　“那我抓他来干嘛，打一顿不就好了？”萧凌风的处理方式很直接。
　　“不行不行，不能打他！”宣南莘着急了起来，“你就把他抓来，就好了。不准打他。”
　　萧凌风不吭声，宣南莘示弱了，恳求道：“求你了，凌风哥哥。”
　　“你用什么求我？”萧凌风反问道。
　　“我……我……我帮你照顾你的阿韫妹妹了，这你不能不认吧。你走之前还求我来着。”宣南莘走到王韫旁边，搂住了王韫。
　　“哼！有我爹爹在，阿韫需要你照顾吗？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萧凌风现在根本不想认账，“我可以把人抓来，但你要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宣南莘把王韫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了萧凌风听，又说梁桢如何如何好，根本不是宣太傅以为的那样。萧凌风像看傻瓜一样看着宣南莘，问道：“除了是我娘的学生这一点能让我犹豫犹豫，其他怎么看，太傅说的都没错吧。”
　　“你怎么这样说？”宣南莘坐在草地上愤怒地抓了一手的杂草，随时准备扔到萧凌风脸上去。
　　“你好歹也是个太傅千金，几包吃的就把你哄住了，你可真是笨的厉害。”萧凌风不屑道。
　　王韫道：“凌风哥哥，我觉得梁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当时颐笙哥哥已经被赶走了，书院根本就不让提颐笙哥哥，更没有人敢去看望。可是梁哥哥还是苦苦求了舅舅，去宣府探望了的。如果只是为了讨好，他还要在书院待几年，何必冒着惹院长发火的危险去看望颐笙哥哥呢？”
　　萧凌风沉思着，宣南莘跟着道：“对啊，还是阿韫妹妹说得有道理。不像你们，老觉得人家巴结你。”
　　宣南莘想起易书月的话，又道：“对了，还有会讲那次，他也跟萧先生说准备替我去给王将军刷马，萧先生把他拦住了。会讲多么重要啊，难道为了讨好我就不去啦？何况这件事他从来没说过，是书月姐姐告诉我的。”
　　“那你回去跟你爹爹说就好了，不需要把他抓来。而且不出意外，你明年要嫁人了。他远着你，这也没错。”萧凌风分析道。
　　宣南莘又从地上抓了一把草，狠狠道：“不行，他凭什么远着我？我不答应。”
　　萧凌风目视前方，问道：“你很不对劲，你喜欢他？”
　　“你……你怎么这么问女孩？你懂不懂礼貌？”宣南莘把两只手里攥的草都朝萧凌风扔去。
　　“你扔我一身草就很礼貌？”萧凌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行了，我去抓他，但不是今天，今天我很忙。”
　　萧凌风走了几步回头问道：“他长什么样？”
　　“很好认的，就是书院里长得最好看的。”宣南莘笑嘻嘻道。
　　萧凌风干笑了一声，问王韫：“很好看吗？”
　　王韫莞尔：“不知道，凌风哥哥最好看。”

　　梁桢走到半路就被华亭拦住了，然后被华亭带到了景院长府上。
　　景院长也是江南省人，府上的厨子也是江南省人。
　　看着一桌子江南美味，梁桢后背一凉。
　　这说不定就是在书院的最后一顿。
　　梁桢看了一眼最吸引眼球的蜜火腿，更加觉得这就是最后一顿。寻常怎么会吃这种昂贵的东西？
　　明先生和景院长一起进来的时候，梁桢心里的猜测就更明确了。这不就是完美的送自己走的二人组吗？
　　明先生看看梁桢，对景院长道：“你确定你这是找人做的江南菜吗？你看阿桢，像是想吃的模样吗？”
　　景院长让梁桢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才道：“这是确凿无疑的江南菜。是吧，梁仁弟？”
　　“院长说的是。”梁桢恭恭敬敬。
　　明先生夹了一块鱼脯给梁桢，这是风干后油煎了再加芝麻炒的，是典型的苏州做法。
　　梁桢捧起碗。“多谢老师。”
　　景院长道：“今日就别客气了，快吃吧。”
　　梁桢食不知味，终是开口问道：“老师，院长，我是不是还是得走？”
　　“你以为这是我们大张旗鼓弄的最后的午饭吗？还没听说被赶走的学生有这种待遇的。”明先生又夹了一条黄姑鱼给梁桢，“你这几天吃不下饭，自然要寻点你爱吃的给你开开胃。”
　　“要是觉得有负担，就努努力，日后考个状元。”景院长鼓励道。
　　明先生也道：“没错，考个状元让宣琰看看，谁准他什么也搞不清楚就给我的学生泼脏水了。”
　　梁桢感动不已，却道不出谢。
　　景院长喝了口酒，道：“太傅一直是放心把女儿交给我们的，南莘天真单纯，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他反应大也正常。”
　　“像二十几年前那样，必须隔着一丈远说话，这样太傅就放心了。”明先生说笑道。
　　景院长跟着笑道：“那九盈厅都不够大。阿桢，说实在的，书院的学生总是男学生笨拙些，女学生早熟些。又因为女学生的清誉格外重要，书院的先生要盯就会好好盯女学生。南莘是个小糊涂虫，明先生还没来得及盯她，我们就被太傅弄了个措手不及，让你受委屈了。”
　　梁桢想自己也是个糊涂虫，如果没有这件事，根本不知道何时才能发现自己的心意。
　　“关键是，这件事很难自证清白。宣琰也是从底层上来的，他见过的龌龊手段太多了。无论如何他都会将保护南莘放在第一位的。”
　　明先生脸上的惆怅影响着梁桢，梁桢落寞地问道：“可是，等我能自证清白的时候，她……她已经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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