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

　　不太好看这四个字说的很暧昧，在场众人心中俱是一跳。

　　乐绥挑眉：“我应当如何理解不太好看这四个字？”

　　王清君斟酌了一下用词：“仵作说，六皇子是因为饮了太多补品，虚不受补，体内燥热难耐，直接跳进了皇子府后花园的池塘里活活把自己溺死了，纵然如此，人捞上来的时候还是七窍流血，可见死前其内热也并未缓和多少，恐怕死时痛苦不堪。“

　　萧择益疑惑：“崔瑭素来怕死，补药一向是随饭吃的，怎么会突然反应如此之大。而且就算他被圈禁，六皇子府总还是有下人的，就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跳进池塘了？”

　　王清君坐到谢衡给她让出的位子上：“六皇子圈禁后府内下人就剩的不多了，当天六皇子妃刚好从早起便腹痛难忍，太医去了府上说皇子妃是有了身孕，却因变故一直不曾知晓，已经有了流产之兆，下人们都怕皇孙出事，故而无暇顾及六皇子。”

　　谢衡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那小皇孙后来如何了？”

　　王清君摇了摇头：“没保住，圣人体恤皇子妃丧夫失子，六皇子去后便让皇子妃回娘家将养了，现在是宗室子在给六皇子处置发丧之事。”

　　“这么巧，”谢衡感叹了一句，又问，“圣人怎么说，回京了吗？”

　　王清君摇了摇头：“圣人仍在皇陵，圣驾也没有任何动身的迹象，六皇子身死后，只有一道要礼部善议后事的上谕，为着这个‘善’字，礼部业已快要抓破脑袋了。”

　　萧择益毫不意外地笑了笑：“圣人是与太祖一同枪林箭雨里逐鹿天下的角色，太祖死后她为登大业杀了的亲生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一个背叛过她的养子又有什么挂碍。”

　　王清君略缓了缓，等他们消化完这个消息，才继续说：“六皇子死的蹊跷，京中无人不知，只是他业已失势，连六皇子妃都不说什么，自然也没有其他人肯站出来要大理寺查案。我想着这件事内情曲折，恐怕表兄得到消息时疑惑，故而还是决定亲来走一趟，好把事情交代明白。”

　　乐绥明白王清君是想解释她在这个关节离开梁王夫妇的深层考虑，于是朝她点了点头。

　　实则王清君把梁王夫妇送到归宁山交给太史令亓官陶照看已经极为妥帖了，归宁山并非只有亓官陶和乐绥的师门，更有乐绥多年经营，上次萧择益去后也在山下安排了自己的人，故而确实算得上京城周边最为安全的去处了。

　　谢衡咂摸了一下王清君的话，思考道：“圣人既不回京，那如今京中便只剩吴王和楚王了，楚王怯懦，必然不敢与吴王争锋的。”

　　王清君叹了口气：“楚王殿下便是有心也无力了，他已叫给骇病了，正在自己府中养病呢。”

　　乐绥方才久久没有声音，此时却不由蹙眉：“府中？”

　　王清君转头看回他：“正是。”

　　鹤祐也转身看向自家主子，“当日圣人给楚王殿下指了监修农书的差使之后不是便赐下了宅子嘛，乔迁那日郎君您身子不适，但我们也是送了礼过去的。”

　　乐绥摆了摆手：“这我知道，但是我怎么记得当日虽办了乔迁礼，但那宅子仍有一角修缮，故而楚王仍是住在东宫的。”

　　王清君解释道：“楚王殿下病了之后，就搬出宫到他自己个儿的府上了。”

　　乐绥闻言怔然，萧择益不着痕迹地与谢衡对视了一眼，他们熟悉的吴王虽然刚愎自用，为人喜怒不定，但极为护短，对于楚王这个幼弟十分爱护，看来当日萧择益对乐绥说的那个直觉，终究是成真了。

　　他二人先偷觑了乐绥的脸色，才由节度使率先发难：“六皇子早就遭到贬黜了，若说如今京城里还有人愿意穷尽手段承担风险地杀了他，人选实在不做他想。”

　　谢衡跟着掉书袋：“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注]”

　　乐绥挑眉：“节度使和谢大人近些日子倒是越来越默契了。不过，我看你们算漏了一个人。”

　　谢衡不解，萧择益看着乐绥的表情，脑中灵光一现：“长宁公主！”

　　乐绥含笑不语，谢衡与王清君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未曾立刻明白这二人打得什么哑谜。

　　王清君把消息送到之后本就准备折返回京，萧择益却找了个晚间的机会跟她细细交代了一番。

　　前方路途不明，京城又屡有异动，乐绥身侧可谓虎狼环伺，偏偏皇帝的眼睛盯得也紧，萧择益已经送过了河西百里之远，不便在此处再多停留。恰巧此时王清君过来，而京中又有归宁山护佑梁王夫妇，萧择益索性便让她一直留在这里，这才能放下一半的心权且离开。

　　这路上流民众多且路途艰险，未免队伍太大惊动当地衙门，萧择益在的时候连亲兵景铄都先行遣回了河西，唯独留下一个鹤祐照顾乐绥的起居，好在谢衡曾无意间撞破过王清君一杆梨花枪的本事，否则还真不敢让她留下。

　　不过王清君的加入倒是给他们一直迟滞的探访之事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萧择益离开他们返回河西后，新的一行四人继续向虹梁出发，乐绥仍旧是在路上看到恐惧之色没那么严重的灾民便叫鹤祐先上前与人搭讪，另外三人则随时准备着等那人有回应就过去问话。

　　鹤祐生的讨喜，更精通天下十道各地的方言，是他们中最有可能取得灾民信任的，尽管如此，后面三人仍然是少有能说上一句话的机会。

　　直到他们在冈山府遇到了一个少年，最开始鹤祐与少年说话的时候他只是谨慎地嗯啊两声，等王清君上前，少年见他们还有女子同行，这才慢慢肯回上一两句。

　　乐绥与谢衡见状，也慢慢凑了上去，正听到王清君问他：“那你是如何逃到此处的？”

　　少年的声音怯生生的：“我是个野孩子，平素也住在破庙或者地里，那天河堤一塌我就知道了，大人都往外面跑，我就也跟着一起跑出来了。”

　　王清君点了点头：“那你出来的早，可知不知道虹梁受灾严不严重？”

　　少年摇了摇头：“我虽然跑得快，但是那天晚上的样子我是见到了的，那水像从天上来的，大的很，我看堵可堵不住。我们这地方田里不能缺水，但也不能都是水，更何况黄河沙子多，这冲下来可不是叫人都没地儿住了。”

　　少年的话给在场众人的心中蒙上了一层阴霾，乐绥看着周遭那些人身上深重沉郁的青蓝色深感悲凉，谢衡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也不曾如此直白地面对过苦难，只有在白骨堆里活下来的王清君脸色还算可以。

　　少年仔细看了看三人的情状，忽然小声问道：“你们是京里来的大人吗？”

　　谢衡立刻警觉起来：“是谁告诉你这里会有京里的大人的？”

　　少年看他反应这么大倒是愣了一下：“没有人告诉我，是我偷听乡里私塾先生教书的时候听到的，他说若我们遭了灾，会有京里的青天大老爷来断我们的灾有多严重，然后就带着粮食来给大家吃。你们虽然穿的破，但是两位郎君手上都没有做活儿磨的茧，只有这位娘子和这个小郎君手上有，我就以为你们是京里来的。”

　　王清君听他提起自己手上的茧，下意识朝身后藏了一下，笑道：“你这小孩儿倒是机敏，若在军中当可为斥候。”

　　谢衡也佯装没听到什么茧不茧的，反而是认真考虑了一下王清君说的话：“不如就叫这小孩儿跟着我们吧，他偷听过私塾先生授课，会说官话，土话说的也好。之前我们全靠鹤祐才能和这些乡亲沟通，但这小孩儿又比鹤祐长得更像当地百姓，应该比我们更容易取得乡亲的信任。”

　　王清君闻言去看乐绥，他才是三人中真正主事的，乐绥仔细看了看少年身上的颜色，问他：“你叫什么？”

　　少年听他们似乎有意带着自己，虽然欢喜食物有了着落，但还是非常犹豫：“八字缺水，偷听私塾先生上课之后给自己起了个带水的名字，叫江点。”

　　乐绥看着少年身上的颜色，笑了笑，朝谢衡道：“我们要带着他，他却未必想跟我们呢。”

　　谢衡倒是紧紧把握住了少年的心思：“等事情结束，我会举荐你入官塾。”

　　少年立刻笑出一口牙，声音都似乎大了不少：“郎君若肯带着我，我当牛做马也会报答郎君的。”

　　江点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郎，又因受灾多日未曾吃到什么东西，单是供他一人吃饭便转眼令乐绥等人带的干粮显得局促起来。

　　好在等他们过了冈山府进入紧靠着虹梁的沂南地界，流民忽然少了起来，粥棚、义堂也设置的井井有条，连受了灾的难民脸色似乎都比沂南外的人红润不少，乐绥他们也得以补充了些吃食。

　　乐绥本以为这是俞伯韶到达虹梁之后推行抚民之策有力的缘故，却在十月初三的傍晚忽然收到了俞伯韶的传信。

　　那传信也古怪的很，上面只有寥寥数字，语焉不详：“受制，河堤谒者叶康平、水部侍郎于奉失踪。”

　　若不是下方同时有琰德、伯韶两个落款，乐绥根本无法相信嚣张如瑞王世子也能被人逼到如此地步，一时间疑云笼罩在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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