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

　　乐绥虽然还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但也看得出这人身上的颜色越来越不对劲，甚至周边的气氛都好似有些古怪，等讲到自己方才特意让皇帝把谢衡派来当副手的时候，心里更是不知怎的生出几分心虚来，连带着声音都弱了三分。

　　萧择益可是人精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最擅长的就是敌退我进的战术，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乐绥声音里的不自然，眼珠子不用转就计上心头，等再开口时说话的声音若让远在河西的闵副使听到能啐他一脸：“我不过是走了月余，在外抛头颅洒热血，殿下在京中却已有新的盟友了，我观之殿下与他一同行事也颇为默契，去河西赈灾都记得带他。也怪我，殿下病的时候我只顾着让那大巫雕什么劳什子玉笄了，自然比不得能时时看顾殿下的来得用心。”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怪自己，乐绥怎么听却怎么有一种“我在外面拼死打拼，你在家里红杏出墙”的错觉，虽觉得这感觉来的诡异，但还是赶紧说明了自己病中谁都不曾见过，更是把一定要谢衡跟着的原因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

　　萧择益见他忙着朝自己解释，自觉此刻自己着实比外面的小野花胜了一筹，架子也不由得端了起来。尽管小野花本人仍不清楚，但还是在刚刚与他们汇合的时候受到了节度使上上下下全无掩饰的打量。

　　乐绥对萧择益在他身后的动作一无所知，还在对急匆匆赶来的谢大人表达问候：“显宜这一路疾驰着实辛苦，还未及祝贺中书令与你同得升迁呢。”

　　谢衡给两人行了礼，在萧择益面前倒是懂得收敛：“多谢昭公子，还要感谢公子在圣人面前提及于臣，臣才能有升迁之机。”

　　乐绥笑眯眯道：“谢中书得升中书令，谢大人也是肱骨之才，你们一门父子俱是栋梁，聪明人自然该懂得要巴结起谢家了。”

　　谢衡还未及自谦，萧择益先冷笑了一声：“谢大人确实是聪明人，这从细枝末节和幕帘之后抽丝剥茧的本事我也佩服不已。谢大人如此能耐，若不去刑部当真是可惜了谢大人的才干，待下次我见到郑恒大人必然要向她举荐一番才不算辱没了大人。”

　　谢衡刚刚就觉得隐隐有冷风从萧节度使身上往自己这里猛吹，碍于他身份高贵也不便多说什么，等萧择益这话出来他就确定了节度使知道了自己猜到崔昭身份的事，且不知为何对此颇为不满，甚至出口伤人，脸上温文有礼的表情一滞。

　　萧择益一句话就成功让场面冷了下来，乐绥也被他刺得一怔，见谢衡一时间没了反应便准备张口圆场。

　　孰料谢公子世家出身，少时便有大才，从小也是千万人捧着的，自然不是没脾气：“若说巴结，这话旁人说臣是信的，殿下说这两个字却着实让臣无从信起呀。”

　　话是对着乐绥说的，“殿下”两个字却是叫给萧择益听的，给节度使当场听笑了。

　　萧择益正待反唇相讥，乐绥却先一步发难了：“既然如此我们便把话摊开来说吧，谢大人巧捷万端，吴王殿下却对大人的才干一无所知。可惜此刻朝中人心不稳，我只怕大人聪明绝顶，反误事机，只好请大人把这无边才智从朝事上暂且移开，用之于民了。”

　　乐绥实则并不在乎他二人的暗流涌动，但谢衡这声殿下无疑又一次触碰到了乐绥心底的隐忧，促使他直接把事情摊开到了台面之上。

　　谢衡本还等着与萧节度使抗辩一番，却遭乐绥直捣黄龙，一时间生出几分无奈：“殿下，此刻的朝中即使是没有臣在亦是不稳，全因这不稳的症结从不在臣的身上，殿下聪慧过人，又岂会不明白这一点。”

　　他这话说的恳切，乐绥却只是笑了笑：“自古以来储君监国都有不稳的时候，谢大人不要横生枝节，朝局总会稳定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乐绥似乎也觉得话说的重了，继而话锋一转：“不过此刻正值吴王殿下用人之际，凭谢大人的才干自然不缺得殿下赏识的机会，我却在这个时候要你一同去抚西，心中颇为过意不去，思来想去只好补你一个户部侍郎了。”

　　在场的另两人叫他殿下，他却叫别个殿下，还自称为我，萧择益与谢衡默不作声地对了个眼神，两人各自心照不宣，也不再就此事多做纠缠。

　　只谢衡笑道：“殿下洞若观火，臣自愧弗如，多谢殿下提携。”

　　乐绥敏锐地在他二人之间扫视了一圈，两人都笑得很是乖巧，乐绥见仿佛并无异状，也就懒得理会他们的眼神官司了。

　　谁知道一路走来，节度使与谢大人之间这种时而互不相让时而又默契非常的气氛愈发浓烈，随着离进入抚西越来越近这两种态度融合地愈发和谐，两人甚至达到了能够上一句还互相阴阳怪气下一句就一起刻薄吴王的程度。

　　刚开始乐绥还有阻止这种古怪的趋势进一步发展的意思，但还未等他有所行动，一行人就进入了抚西地界。

　　一开始只是路边偶见两三个衣衫褴褛的行人，越靠近虹梁流民便愈多，行到半途的时候见到的饿殍是最多的。

　　这些人早早从受灾的郡县逃了出来，没来得及等到当地官府开仓放粮，他们逃到的州府又因而当地衙门瞒报灾情而无法等到朝廷的赈灾旨意，平时能打开的粮仓数量有限，根本无力支撑这么多流民果腹，纵然有当地富户搭棚施粥，对于如此多的难民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乐绥有心拦住一些流民先行探问一下虹梁的情况，但不知为何这些人都显示出了万分的谨慎，尽管乐绥一行已经换了再普通不过的麻布粗衣，赶车的马都换做了牛，等要靠近那些人的时候还是被人避之不及，即使拦住了一两个得到的也不过是连连摆手。

　　在流民处接连碰壁之后，萧择益眉头紧皱：“这事不对劲，我等并非凶神恶煞，形容尚算整洁，这些流民明明已经饿得面黄肌瘦了，为何见到我们不上来讨要吃食，反而避之不及。”

　　刚围着两个流民问了半柱香也没得到半个字回应的谢大人此刻正好走回来，听到萧择益的话没好气道：“节度使看这些流民所在的地界儿，恐怕是黄河刚一涝他们就跑出来了，各个精明得很，人家在路上见到形容整洁的老人妇孺围上去的可快了，我等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自然只有吃闭门羹的份了。”

　　萧择益闻言只是摇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旁的乐绥从鹤祐手中接过水袋，指了指旁边那两人让给他们也送去水喝，此刻开口道：“黄河治理一向是当地衙门重中之重，近期虽为汛期，但我们一路走来也未见今年雨水比往年有加倍的充沛，因何决堤后却比往年多了如此多的流民？而且，这些人的身上并非警惕，已然是恐惧了。”

　　这些日子以来谢衡也知道了灵台郎观人心绪、断人情绪的本事，他既然开了口，那自然是真的，事情立时变得古怪起来。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虹梁的事还没有进展，京城的事又赶了上来。

　　王清君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乐绥他们方一起在客栈房间里用过晚膳，未免暴露身份，他们一路连驿站都不曾住过，不过还好这附近客栈并不算多，王清君进城不久就找到了他们。

　　天色确实不早了，小二上来说他们有访客的时候三人都以为是什么寅夜告密的戏码，王清君推门进来的时候各个都骇了一跳。

　　“清君小姐。”谢衡站得离门边最近，一眼就看到王清君进来，先行给人拱了拱手。

　　乐绥听到这称呼从桌上的抚西省舆图上抬起头来，一惊：“清君？你怎么来了？可是家里我父王母妃……”

　　王清君忙上前一步接口：“姑父姑母都安康，臣女看京中不太平，将姑父姑母送到了归宁山，这才敢来寻表兄。”

　　乐绥听说梁王夫妇无事放下心来，萧择益立刻捕捉到了王清君话里的关键字眼，皱眉：“京中又怎么不太平了？”

　　王清君与萧择益的视线一触即分，补上了对众人的行礼后方答话：“清君正是为此而来的，我是有消息要带给表兄。”

　　三人都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王清君看向乐绥的眼睛，轻抿了下嘴唇：“崔瑭死了，死状，不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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