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04
太平洋东岸,是属于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域。
一个好端端的、在太平洋西岸扎根五千年不止的、瓷器与丝绸搭建的国度之人,怎么跑来这里?总有人要摇头晃脑一番,诡辩几句词不达意的话来。
栗思尔的祖父栗二八是晚清被美国“聘用”的华夏劳/工,兴于微末,天赋奇绝。他从同胞血泪浇筑的铁道枕木下逃出一条命,托避在谪仙城华人街底层帮派。
掌管命运的神祇对他青睐有加。栗二八经年累月,步步为营,终于爬到帮派顶端。掌人生死,财运亨通,他挣出一份惹人艳羡的家业和洋人都不敢小觑的地位。
栗家,就此步入卡利福涅州首府谪仙城的名流阶层。
即便,满打满算,栗家目前仅存栗二八和栗思尔祖孙两人。
“你今日功课做完了?”栗二八站在孙女背后五分钟了,他孙女全然不知,还一手支着下巴出神。
“爷爷,”栗思尔回过神来:“都做完了。”
翻看孙女的写字簿,条目清晰,重点显著。栗二八不住颔首夸赞:“好,有长进。”
后继有人的喜悦没有坚持太久,栗二八合起纸簿,一看孙女,又在出神了。
“咳!”
把栗思尔的注意力拉回来,栗二八伸手试探孙女的额头:“是不是生病了?”
小姑娘看着祖父,眨眨眼,像是犹豫。
“怎么了,你要是下午不想去卡利大学就不去,休息休息也好。”
栗二八心疼孙女,下午的行程是孙女那个不着调的父亲安排的。女婿和孙女亲情不睦,他可不想让宝贝孙女不开心。
“没有爷爷,我在想一件事,”栗思尔将纸簿翻到一页给栗三七看:“此处,似有古怪。”
这是栗家远洋贸易的一张记录单,被栗思尔手指的位置,是一项来自波斯的进口矿石。
“我记得,半年前查过一批矿石,”栗二八也不确定了:“……同样是波斯。”
之前那批矿石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不像工业用矿,另引起他警觉的是收货地址和收货人,皆是假的。
而这次,收货人和地址依然存疑,但精确到小城镇的发货地址没有变化。
并且,矿石数目增加了十倍。
“爷爷差人去查。”栗二八行事缜密。上次异常就被他记住了,再次发生就更不能放过。
栗思尔将钢笔放进抽屉:“那我下午去卡利大学,不陪爷爷了?”
“去吧,出去走走,老在家待着也不行,”栗二八摆摆手,临出去又忍不住啰嗦:“让阿丙阿丁跟着,你自己也警醒些。哼,反正我不放心他!”
“是,我知道了。”栗思尔乖顺应下,按响传声铃。
她下午出门,午饭叫厨子提前备好了。女仆们将碗盘摆好,栗大小姐不紧不慢地享用自己的食物。
看着金发碧眼的白人女仆熟练地用象牙筷为她布菜,栗思尔不禁心中感慨——唯有金钱,可以跨越种族和肤色的天堑。
螺肉片的鲜美滋味就着红油逸散在唇齿里,火候恰到好处。栗思尔眯起眼,扬扬下颏,指示仆人再给她挟来。
栗思尔对菜品十分满意,螺肉正要入口,女管家进来禀告:“大小姐,司先生已经到了。”
自打栗思尔的母亲自杀身亡,栗家上下已经不会有人将司清称为“姑爷”了,尊称一声[司先生]算是敬重栗思尔。
“来这么早,”栗思尔咽下螺肉,浑不在意地搅动调羹,在汤碗里搅出一个小漩涡。品一口汤水,鲜得令她啧舌:“嗯……那就等着吧。他是客人,不必吝啬茶叶。”
“是。”
女管家得令而出,到司清面前请他稍坐,告知他大小姐尚在用饭。
与司清同来的是他的侄子司成林,半大小子拘谨地跟着叔父,眼睛却将奢华的屋宇细细观赏。
司清是华夏东北一户富商的次子。父母的银元给他换来前往太平洋东岸留学的资格,但他很快被花花世界迷住眼,流连赌/场将银钱败光。
值得庆幸的是,在他身无分文时,栗思尔的母亲栗珠玉看上了他。
栗珠玉是栗二八仅存的孩子,娇宠惯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独生女闹着“非君不嫁”,栗二八只好作出最大让步——结婚可以,但司清必须戒赌。
司清答应了,然而到他真正做了栗家的女婿,才见识了什么叫泼天富贵。
甚至不论钱财,单是天天看着对栗家父女恭敬有礼的洋人,就让司清心神晕眩。
偌大一份家产是岳父孤身海外,赤手空拳攒下的,没有宗族兄弟过来攀扯,只传给女儿。
家产传给妻子,不就是他的了?赌/博能赢几个钱呢?
司清寻思明白了,做个乖女婿,继承岳父的产业。
栗二八不是小气之人,女婿上进,便给了他一份起步资金。
司清祖上几代行商,打算盘长大,耳濡目染二十年,挣钱的本事还是有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资产连翻数倍。
多少人奉承栗二八独具慧眼,女儿觅得良人。栗二八深有同感,索性放手,让女婿接手全部家业,自己享几年晚福。
后来就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了。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女婿不再忌惮年迈的岳父,恶习复萌,甚至移情别恋,为新欢向妻子大打出手。
栗珠玉一颗心系在郎君身上,根本想不到会挨司清的打。那时他们的长女因病夭折,栗珠玉本就心痛欲碎,又受了拳脚,悲愤之下,吞食过量药/物自杀身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栗二八岂会放过司清。老岳父剥夺了赐予他的财富和名望,让他重新做回最初那个赌债缠身的年轻人。
饶他一命,是因为司清是女儿次女,思尔的亲生父亲。
栗二八没有避讳女儿与司清的纠葛,都讲给思尔知晓。栗思尔日渐长大,懂事明理,自然不待见生父,只认祖父栗二八一位亲人。
司清到底没有落魄,他的父母从国内汇来钱款,勒令他还讫债务,继续学业。不几年毕业,他在银行谋取一职员之位。
时至今日,司清再有天大的妄想也不敢造次。他不觅新偶,倒是总想来栗家看望女儿。十回拜帖能被栗二八拒九回,剩下一回是栗思尔拒的。
如此数次,父女俩终年难见一面,栗二八都察觉到,孙女比自己还要怨恨司清。
今日,司清携侄子前来,请女儿同游卡利大学。栗思尔难得“赏脸”,使得司清时隔多年,进入栗府门厅。
“二叔,堂妹家真气派!”司成林满目艳羡。
司家并不算豪富,而且出了司清在国外“赌到失联、赌到入赘”一事 ,孙辈的零花钱被限制得更有限了。司清留学是银钱开道,司成林享受不到这等好事。幸而他脑瓜灵光,以一己之力考上了政府公派留学生,攻读卡利大学历史学学位,司家长辈才愿意支持他出国的生活费。
用饭完毕,栗思尔慢吞吞下楼和客人打招呼。
“思尔妹妹,我是你堂兄成林。”司成林热情迎上栗思尔:“近来可好?”
栗思尔并不买账,微笑着说出撕破脸的话:“令叔父曾是栗家'上门女婿',效法'进门媳妇',我与你不过表亲。至于逼杀妻主之罪行……我乃栗家孙,与姓司的可没有什么亲缘。”
司成林:……
这话没法接,他又不敢回头看二叔。
栗思尔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撂过狠话即刻换上温柔笑意,非常自然地与栗思尔攀谈道:“你不知这层冤孽,我不怪你。”
“哦……”八岁的小姑娘神态变换如行云流水,司成林竟有被压控的感觉,完全接不上话,只能听对方掌握主动。
“家梁兄是政府公派生,想必才高八斗,”栗思尔右臂一展,引着两位客人往外走:“卡利大学放眼全美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校,敢问家梁兄修习哪门学科?”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表字?!
司成林愈发惊骇,临出国前祖父为他取字“家梁”,除了同行几位同学互通名字,连他二叔尚不知呢!
栗家究竟是何等门第……
初至美利坚的司成林当然想不到,栗二八身为卡利福涅州首府名流,给本州第一学府卡利大学捐献了不少赞助费。
栗二八既然知晓司清侄子来此求学,找卡利大学校董要一份新生资料很简单。
中国学子登记姓名、表字算不上繁琐,欧洲学生会夸张地写下自家上数十八辈祖先做过某个贵族的骑士。
“……鄙人所学,是历史专业。”被栗家深沉难测的实力震慑,司成林恍惚神游地跟随栗思尔走到一辆黑漆轿车前才勉强接话,气势不再,更不敢自称为兄。
阿丁给司家叔侄拉开车门,请他们入内。
栗思尔隔着车窗朝司成林笑了笑,和阿丙坐上停在前面的另一部车。
“小小姐,您坐稳了。”阿丙照旧唠叨完再发动车辆,载着栗思尔开往卡利大学。
栗二八唯一的孙女光临卡利大学,校董很给面子,派出一位副校长接待。
副校长安格脱帽鞠躬:“午安,栗女士”
“午安,安格阁下,”栗思尔引荐司成林:“这位司先生,是华夏政府今年派遣的留学生。”
“您一定是位智力优越的中国青年,”安格校长敷衍地赞美道。他是个刻板的种/族主义者,接待金主归一码,蔑视“清国/人”归另一码:
“栗女士,您想去您祖父捐赠的新楼参观吗?三个月前建好,我们一直邀请栗先生前来剪彩,可惜栗先生不肯赏光。今天您来了,请允许我为您做向导。”
栗思尔来了兴趣,问道:“现在是否有学生上课,我会打扰……”
“不不不,”安格校长急忙摆手:“现在是午休时间,没有安排课程。”
这就好。
栗思尔一行人来到用栗二八的姓氏命名的“栗楼”。拾阶而上,听安格校长讲述整座楼宇的布局、功能、装潢的趣闻轶事。
栗楼总共四层,屋宇宽敞,窗明几净。安静的午时教室仍有书香,他们走上最顶层的,在一间大教室外听到了激烈的人声。
安格校长:…………
打脸的窘迫感迫使安格校长大脑飞速运转,立刻想起来了:“哦真抱歉女士,我忘记了物理学院的博士们今天占用这间教室举办竞赛,看样子还没结束。”
博士生的竞争让栗思尔兴味更浓,笑问:“竞赛?我想在台下为胜利一方欢呼,可以吗?”
“当然可以。”
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安格校长推门而入。充当竞赛裁判的物理学院院长见到安格领了一堆人进来,先叫暂停。
“绅士们,卡利大学的赞助人也想参与你们的胜利,不要让美丽的女士失望!”一句话解释了栗思尔的身份和来意,安格校长带头鼓掌,随后把栗思尔安排到前排就座。
栗思尔看懂竞赛题目是不可能的,她最多能看明白得分牌的数字。不过台上院长和参赛博士积极不少,努力在金主眼前表现,期待再获得一笔捐款。
竞赛已近尾声,到了最后两个小组的胜利角逐。随着题目难度加深,答题速度逐渐变慢。最后一道题是一个方程式,博士们一个个冥思苦想,眉关紧锁。
“哪组先答?”院长提醒左手边的小组:“C组,你们还有一次场外求助机会。”
已经用掉这次机会的E组怨念地扫视台下,那些中途淘汰的小组也是有大佬的。
这么难的题目,还不允许笔算。E组队长和队员讨论后放弃了,反正自己这方领先,大不了乱猜一个。他举手:“答案是……8.4。”
“错误!”院长急切地看向C组:“你们有答案吗?或者求助。这道题答对你们就能反败为胜。”
台下一片寂静。
院长愁死了,继续加码:“快转动你们的脑筋绅士们!我同意答对这道题目的人 ,可以和胜出的队员一起加入爱因斯汀院士的接待团队!”
参加竞赛的人都是为了争取这个名额,但不会是真不会啊,瞎猜有意义么。
台下依然寂静。
“答案应该是-8πα,阁下。”教室后方忽然传来孩童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完整传到前方。
院长扶正眼睛,和众人一同认真望去,只看到一个手持扫把,穿着围裙,从身高看来年龄不足六岁的小女孩。
“回答……正确……”心中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惊异,院长遥遥凝视小女孩的身影,整个人都愣住了。
被一教室的人注视,颜戌有点不自在地攥紧了扫把杆,继续扬声说道:“阁下,下午的课程还有二十分钟开始,我需要在那之前打扫干净这间教室。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和各位尽快离场。”
离场?离什么场?打扫工作可没有你重要!
连安格校长都震惊了,他不懂物理不要紧,他懂气氛啊!
空气里弥漫的惊愕让他极快领悟到这个小姑娘的价值。
天才的价值……
“孩子,你几岁了?”院长先生最先发问,他的疑问太多,却不知从何处问起。
“八岁。”颜戌答道。
这他//妈是八岁?
满座皆惊。
院长继续问:“你是怎么计算出来的,可以讲解一下吗?”
颜戌垂眼看扫把:“耽误一次打扫,会扣除我两美元工费。”
这有何难,院长直接翻出钱包,取出一张纸钞:“我可以给你二十美元,足够弥补损失。”
手握扫把走上前取走钞票,颜戌站在书写题目的纸页一侧,面朝众人,口述计算经过。
全过程无比流利,且用时很短。听她说完运算结果,没跟上思路的大多数听众,情绪也从惊愕上升为惊骇。
这他//妈是八岁?!
不会被黑心工头扣钱,还能小赚一笔。颜戌今天心情不错,笑眯眯朝台下一鞠躬,拎起扫把转身就走。
扫把放回杂物间,她脚步雀跃,蹦跶着下楼梯。
“你等等……等一下!”
刚出栗楼,颜戌似乎听到背后有人呼喊。
她没意识到被喊的人是自己,又走了几步,耳后突然袭来一阵疾风,不等她反应,一个人就将她重重压制在地上。
地面粗糙,她的手掌连着手臂和臂弯擦破两道血痕。膝盖磕在地面也痛的不行,估计都流血了。
“阿丙,放开她!”栗思尔急忙跑来,一边呵斥阿丙一边扶颜戌起身。
栗思尔略略扫过颜戌的伤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颜戌不理她。
“你叫什么?你是不是……”
安格校长和物理学院院长领着乌泱泱一群人追下来了,看架势也是为了她。
颜戌在人群中找到脱身机会。
她推开栗思尔,钻进反方向那处还没围拢的人墙,撒开腿玩命地跑。
“喂——”
栗楼后面是片红枫林,茂密僻静。颜戌认得路,旁人未必。
人跑了,带着二十美元无影无踪。
“她是谁?你们的校工?”栗思尔问安格校长。
副校长还真不知道校园里有这号童工,回答不了金主的问题,只好看向院长。
院长更不知道,他是管学术的,不管人事!想用职务压他,信不信他分分钟跳槽?
此时,一人破解僵局:“她是中国人,名字是'星序',三个月前我就在这栋楼里见过她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