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转时光

　　二月底，陈惜陪郑家宜参加了体育测试，这是报考警察学院的必考内容。

　　她站在校门外，目送郑家宜夹在许多高高大大的学生中间迈入校门，又转身向她笑着挥手，与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小姑娘似乎长高了些，黑了些，也爱笑了些。

　　短短两个月，个头当然不会怎么长，那一定是她的脊梁挺得更直了。

　　路上陈惜问她有把握吗，她笑着回答：“我每天都练，稳过的。”

　　她在朝她的理想进发，尽管缓慢，但一步一步，扎扎实实。

　　考试结束，郑家宜是扬着笑脸出来的，开心得仿佛已经穿上了警服。

　　好多学生直接回家休息了，郑家宜却赶回学校继续奋战题海，她对陈惜说：“我一定要考上。”

　　陈惜明白她这么拼是为了什么，那一刻，她竟不敢面对小姑娘的目光。

　　冼骏照例下班后接她吃饭，席间说他已让人事给郑家宜的妈妈安排合适的岗位，很快就能上班，又问郑家宜考得怎么样，说：“跟曾一健打过招呼了，她如果体检高考都OK，老曾答应托人往学院里递个话。”

　　“她成绩挺好的，体检更没问题了，身高视力都够了。不过警察学院女生招得少，竞争太激烈了。”

　　“老曾也说，女孩考刑警少，不说工作多累，整天面对的不是尸体就是子弹，实在不适合女人干，还让我劝她，小女生，别意气用事。”

　　“你不觉得家宜和他爸爸有点像吗？”陈惜夹起盘中一块醉熏鱼，“正因为还有这样一些人，坚持着这样一点意气，这个世界上的人才没有完全变成酒坛子里的死鱼。”

　　冼骏笑道：“能说这种话的人，本身就不是一条死鱼。”

　　结帐之后，他让陈惜陪他去个地方，陈惜问他什么事。

　　“嗯……有个活动，”冼骏遮遮掩掩地说：“晚上没别的事吧？”

　　陈惜没立刻答话。

　　冼骏有点失望，他还记得之前她拒绝做他的女伴。

　　“倒是没别的事，”她踌躇地拉着毛衣外套，“不过我衣服太随便了吧？”

　　答应就很好了，还计较什么衣服啊。

　　冼骏轻咳了一声，掩饰笑意，“没关系，不是正式酒会，随意点就好。”

　　陈惜见他也没穿西装，点头应允。想了想，又脱下毛衣外套，露出里面的米白色春装，从包里找出一条丝巾，在颈上系了个天使结，整理好后，面向冼骏，“行吗？”

　　冼骏想，她以前大概经常做女伴，是陪陈自立还是郭非同？要是郭非同，他绝对要嫉妒的。但转念又乐了，她精心打扮不就是因为重视自己吗？这么一想就不嫉妒了，郭非同是过去时，他冼骏才是现在时呢。

　　陈惜见他不说话，不自在地扯了扯丝巾，“不搭吗？买了很久了，我都忘了什么颜色，要不还是……”

　　冼骏按住她要解丝巾的手，“好看，好看得我都想入非非了。”

　　陈惜：“……”为什么她觉得冼骏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路虎沿着滨江大道驶入市区，转过几个弯后，车喧灯嚣渐渐远离，冼骏关掉了导航，看来离目的地不远了。

　　陈惜望向窗外，建筑物温文尔雅，砖瓦间透出书韵墨香。这里算是江城的文化中心区，特别是某栋建筑，她以前是常客。

　　“你究竟要去哪？”她生出警惕。

　　“是个你肯定会喜欢的地方。”冼骏冲她眨眨眼。

　　陈惜没心情理会他的调情，她隐隐猜到了他今晚的目的，并不是当真要她来做女伴的。

　　路虎减速，从一栋建筑物前转过去，进入了旁边的停车场。

　　那栋建筑物前刺眼的灯光照出她发白的脸色，也照出颇具设计感的大门上方飘逸的字体：世间。

　　世间美术馆，江城小有名气的私人美术馆，其展厅是新锐、底层或非主流艺术家十分青睐之地。

　　当然也包括陈惜。

　　冼骏停好车，拿出两张门票晃了晃，“世间有个摄影展，还是你那个经纪人告诉我的，听说挺有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车门，一只腿都迈出去了，发觉陈惜纹丝没动，安全带都没解开。

　　他收回腿，叹了口气，看来装傻充愣不管用的。

　　“只是个摄影展，碰巧在这里举办而已，你别想多了，我没别的意思……好吧，有一点别的意思，但咱们看完再谈人生好吗？……”

　　冼骏絮絮地给她进行心理建设，她一言不发，只以一种被背叛的目光盯着他，盯得他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得不缴械投降，“行，你想谈就陪你谈，谈完再看也行。”

　　陈惜却不谈了，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大步往出口走。

　　“哎！”冼骏车都顾不上锁，三两步追上她，“行行，不想看就不看，别动不动就闹离家出走行吗？”

　　陈惜甩开他的手，“冼骏，别拿这套油腔滑调对付我行吗？你今天想做什么，你心里清楚，我更清楚！”

　　冼骏怔了怔，有几秒钟没说出话来。

　　“油腔滑调？”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陈惜，你知不知道，要是今天换成别的女人敢甩我车门把我一个人扔车上，我早——”他压了压激动的语气，说：“我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陈惜，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你。对，不错，我是想让你再进一次世间，到现在文女士还保留着布展规划图你知道吗？”

　　他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时候，陈惜的眼神忽然跳了跳，目光中的锐利和冰冷不由自主就收了回来。

　　“那你又知道吗，我曾经进过世间多少次？那里的确曾是我的梦想，但现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剩下的只有噩梦。我的确是在逃避，可我逃避一段噩梦难道不应该吗？”

　　冼骏沉默了，也许他确实不该这样急迫地逼她。

　　“我不想回忆过去，因为过去太美好了，像一面冷冰冰的镜子，反射出现在的残酷。冼骏，你失去过吗？非常、非常宝贵的东西？最爱的亲人？没有吧？所以你度不了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别再自以为是地充当我的心灵导师了。”

　　她停顿片刻，再没什么可说，便转身走出停车场，拦下一辆出租车。

　　“等等！”冼骏紧走几步，在她上车前按住车门。

　　陈惜很疲倦的样子，“我想一个人待会。”

　　“好，”他温柔地说：“但不要关机好吗？不然我会担心得睡不着。”

　　陈惜微微抬眼，又垂下去，低低“嗯”了一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陈惜一眼就认出来，太熟悉了，是她前不久才退掉的那把。

　　她诧异地望着他，“怎么会在你这？”

　　“里面还有一些东西没搬完，你愿意的时候，可以回去看看。”

　　他松开手，替她打开车门。

　　陈惜坐进后排，心里五味杂陈，忽然伸手挡住车门，又探身出来，“冼骏，我……”

　　“没事。”他俯身，微笑着揉了揉她的短发，将她推进车里，然后关上车门。

　　出租车汇入车流，陈惜攥着那把钥匙，攥了一路，仿佛透过这片金属能感知到某个人手掌的温度。

　　驶入青春汇时，经过某个路口，离公寓尚有一段路程，陈惜却说：“就停这吧。”

　　夜色中的青春汇褪去白日里的现代化，朦胧的灯光烘托出红砖厂房的怀旧感。陈惜沿着主干道缓缓步行，转入小路，停在工作室前。

　　很久没回来了，退租那次都没来看过。也许是因为冼骏特意交待过，工作室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没有转租，没有被重新装修，似乎一切都未改变，除了她。

　　冼骏说里面还有东西，是什么呢？

　　她拿出钥匙，手有点抖，没对准锁孔，反而把钥匙掉在了地上。

　　太阳穴霍霍地跳，久违的头痛卷土重来。她蹲下拾起钥匙，没起身，把头埋在臂膀里。

　　许多事，忘却或忆起，并非她能随心所欲。

　　不知过了多久，简短的音乐声促她回神，是手机，但她没动。

　　音乐声再次响起，三次……

　　这风格，令她想起某个人某个晚上的穷追不舍。

　　她掏出手机，点开短信，果然是冼骏。

　　[你还好吗？]

　　[你可能不太想跟我说话，但我有点担心，随便回我一句好吗。]

　　[你要不回答，我可能会忍不住去找你哟。]

　　她打开位置共享APP，放大页面，果然自己的标志落在工作室上方。看来他一直在关注，担心她旧地重游，无法面对。

　　音乐声四度响起，在这静谧的夜里，来自远方的关心听来如此清脆动听。

　　[惜惜，你别吓我好不好，你在那里很久没有动过了。]

　　陈惜慢慢地打字：[我让你失望了，终究还是没能进得去。]

　　冼骏光速回复：[我对你，从无要求，从不失望。不要妄自菲薄，你已经足够好足够好了。]

　　短短几行字，她却怔怔看了许久。

　　[对不起啊，我刚才不该冲你发火。]如果这句话被读出来，一定是特别柔和的女声。

　　[陈惜小姐，作为我官方认可的女朋友，你有发火的权利，不过记得撒完火要撒糖喔！]

　　她终于被逗笑了，握着手机就势坐在地上。也许今晚她还不能战胜自己，但她第一次敢于相信，总有一天她能够打开这道门。

　　冼骏接着说：[惜惜，我没跟你提前商量是我不对，但这个摄影展，我真心希望你能去看一看，不为世间，不为画展，不为艺术，就只是单纯地去看一看那些照片，保证你绝对不虚此行。]

　　[为什么？]

　　[你去看过就知道。]

　　陈惜靠在工作室的大门上，微仰着头，发梢在额前耳畔轻快地跳荡。风从城市另一端奔来，轻吻额角，就像……就像那独特的混合了阳光、樱桃和葡萄酒的味道。

　　她看不见夜的颜色，但今晚，夜色多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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