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砰。

　　凌苍关上内室的门，坐去坐榻上给自己倒上茶，端起来抿了一口，又放回茶几上，方才抬起眼，上下扫了扫面前的红烟。

　　“说吧。青唐人在哪儿？”凌苍不急不躁，端得一派从容。

　　“不知道。”红烟想也不想地答。

　　“嗤……”凌苍不屑，“这屋里就你我二人，这般硬着给谁看呢？”

　　“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红烟白了他一眼，梗着脖子道。
　　“人是我放走的没错，可他大活人一个，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我可管不着。”

　　“他走前就没跟你说他要去哪儿？”

　　“没说。”

　　“你真不知道他去干嘛？”

　　“不知道。”

　　凌苍嘴角一挑，摇了摇头。
　　“看来你这个师姐不仅不太称职，脑子也不怎么好使。要不要我来告诉你青唐干嘛去了？”

　　红烟眉头一皱，刺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凌苍对红烟的态度也是习以为常了，并不多作理会，只是径自说道。
　　“青唐从小长在夜谷，夜谷之外，他本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既然他肯乖乖回来，便还是愿意认罚的，而且这阵子我只是关着他，也没要把他怎么样，怎么老实待了那么久，他突然就跑了呢？”
　　“正巧，青唐跑的前几天，我刚把他做的那药给那一位送去，后来却听说祭典上下毒计划没成，广陵王还叫人给劫走了，至今下落不明。我想着这劫人的，该不会就是青唐吧？”

　　他们跑掉了！红烟眼睛亮了亮，又赶紧掩饰了下去，但这一瞬间的眼神却没能逃过凌苍的眼睛。凌苍笑了一下，低头捋着茶杯盖。
　　“你也不用嘴硬了，这些事你都是知道的，不然你也不会帮他逃走。你放心，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青唐把广陵王带哪儿去了，有些事情，搞不好还要让青唐牵个线搭个桥，和广陵王坐下来谈一谈。”

　　“谈什么谈，你休想骗我，你想寻着他们，去那一位面前邀功，你想得美。”
　　红烟两手抱在胸前，斜眼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了，人家两个在一起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你们谁也别想打扰他们去。”

　　凌苍闻言怔了几秒，随即一扶额头，不禁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道他们只是关系好，竟没想过他们原是好到床上的关系。我们青唐还真是出息啊，一个夜谷刺客，条子不做，反而给人家做了男宠。不错，不错。”
　　凌苍略略思索，抬眼对红烟道。
　　“你不说也罢，人我自己会去找。你也不必担心什么，我这个宝贝师弟，哈，没准还真能帮了我大忙。”

　　***

　　过了蜀山口，便是蜀地。蜀地多山多树，大路两旁常常是大片的山林，正月时节，林木虽不比春夏时的青翠，却也算是枝繁叶茂。
　　“今天是上元节了，不知道前面乐庆镇那会不会有灯会。”
　　李弘泽骑在马上，手里闲闲甩着马鞭玩。
　　“往年看灯只能约上兆麟崔朗，三根光棍凑一起瞎逛，实在没劲。今年我有青唐一起看灯了，他们俩这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定要嫉妒到牙酸。”

　　青唐也骑着马与他并排而行，闻言嘴角一翘，又现出了小梨涡。

　　李弘泽兀自高兴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来着。”

　　“嗯，你问。”

　　“青唐……是真的姓颜么？”

　　“……嗯？就问这个？”

　　“嗯。”

　　青唐笑了笑，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我是师父捡来的，捡我的地方长着唐草，他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哦？”
　　李弘泽微微惊诧，马鞭也不甩了。
　　“青唐是孤儿么？是你师父把你养大的？”

　　“嗯，可惜他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后来我又拜在夜谷前任谷主门下，如今前谷主也去世了，现任谷主是我师兄。”

　　几只小鸟叽叽喳喳飞过，从这边的叶间落去了那边的枝头。李弘泽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对我讲夜谷的事。”

　　青唐一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夜谷虽然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家，但在外人看来毕竟是个令人生寒的地方。
　　更何况对李弘泽而言，夜谷是他皇兄曾经用来杀他的刀。
　　“安平要是不愿听，我就不讲了。”他低声道。

　　“怎会不愿意，我愿意得不行。”
　　李弘泽见青唐误会，连忙解释。
　　“我只是突然发现，我对青唐知道得实在太少了，你的过去，还有你出身的夜谷，我都完全不了解。只要是和青唐有关的事我全都想听，我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你，只怕你嫌我话多厌烦。”

　　青唐微微一笑：“我不嫌，安平想问什么？”

　　“问题可多呢。”
　　李弘泽想了想，说道。
　　“比如你说的师父，是不是那个教你喂鸟的叔叔？他对你好不好？你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之前跟我说过你还有一个姐姐，她在哪儿？我要是上门提亲，该去找谁？”

　　青唐正认真听着他的问题，听到最后一个，方知李弘泽又是逗他。
　　“刚正经一会儿，又要胡说。”
　　青唐嘴上嗔怪着，眼中却含着笑。
　　“我们两个要如何成亲。”

　　“怎么不能。”
　　李弘泽又没个正形地甩弄起他的马鞭。
　　“你若愿意，我们就择个良辰吉日拜天地，再去求佛祖为我们见证，让天上地下、大小神佛都知道我们是一对……哎？是不是下雨了？”

　　李弘泽这么一说，青唐也觉得有雨滴滴到了脸上。
　　“我们快走吧，看看前面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二人收了说笑，披上蓑衣，打马向前疾行而去。沿着大路跑了许久，方才看到前方半山腰处隐约似有一座寺院。
　　雨势渐密，二人加紧向那寺院赶去，待到赶至寺门前时，袖口裤腿皆已是湿透了。

　　青峰寺。青唐摘了斗笠抖了抖水，抬头看看寺门上的匾额。李弘泽叩了门，不一会儿，大门吱呀开了半扇，应门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请问二位施主何事登门？”

　　李弘泽回礼道：“这位小师父，我二人途径此地，不想遇此大雨。天色将晚，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也是停不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容我们在贵寺躲避一晚？”

　　小沙弥闻言点了点头：“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对方如此痛快地应了自己的请求，反倒李弘泽愣了愣。
　　“小师父……不必和贵寺住持打声招呼么？”

　　小沙弥一笑，答话道：“此地多雨，本寺在大路附近，过路人躲雨借宿之事是常有的。西院有干净的客堂，二位施主但住无妨，不必知会住持。斋堂备有素斋，施主请自便。若愿结善缘，离去时随意舍些香火钱便是。”

　　小沙弥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他们穿过回廊，登上石阶，来到了西院。
　　西院不大，院中栽满了葱葱细竹，雨水一打，显得尤为青翠。院墙之外是一片青山幽然，静静地将这座古朴的寺院环抱在其中。

　　小沙弥将他们引到一间客房前，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客房是小小的一间，倒也是齐整干净，打开后窗便可见寺外幽深的山林。
　　二人进到房中，生了火盆，换了干净的衣服，又将湿衣架在火盆边烤着。天色阴沉沉的，似乎比平时暗得更早些，雨丝细细密密，仍是落个不停。
　　“本来还说要与青唐看灯，也是看不成了。”
　　李弘泽望了望窗外，将窗户关小了些。
　　“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吧。”

　　青唐点点头。果如小沙弥所说，这里的确应是常有过路客避雨歇脚的，门边的竹篓中还有寺院为住客备的雨伞。青唐取了两把，二人去斋堂用了斋饭，又撑着伞慢慢往回走，走着走着，青唐忽觉四周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对。

　　“安平，我们是不是走错了？”他唤住李弘泽，“这好像不是回西院的路。”

　　“被你发现了。”李弘泽笑得有几分狡黠，拉拉青唐的手，“我们去那边吧，就当吃饱了遛遛消消食。”

　　“那边？那边是哪儿？”青唐问道。

　　“那边……那边是观音殿。”

　　“观音殿？”

　　“嗯……”
　　李弘泽见青唐追问，便也不再将心思瞒他。
　　“我那个……想去拜拜菩萨，求菩萨保佑我们俩，能一直都在一起，一直都这么好。”
　　“一起去吧，青唐。”

　　青唐抬眼看向李弘泽，心中蓦地涌起一股热流。李弘泽低头一笑，到底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便没再多说什么，牵着青唐慢慢向观音殿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停下来，把衣襟胡乱塞在了腰间，一个箭步跨过前面的水坑，说了句小心，转身回来便要扶青唐。
　　青唐握起他粗糙又温热的手掌，默默注视着这个将自己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人，只觉自己的心房就要盛不下对他那几欲满溢的情意。过往的岁月孤单而寂寥，青唐从未想象过此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这般心疼他，在意他，哪怕自己身后有着那么多的不堪，仍将自己如珍宝一般放在心尖上爱着念着。

　　夫复何求。

　　青唐心中想着，眼眶竟微微有些发酸。

　　“嗯？怎么了？”
　　李弘泽感觉到青唐的目光，抬起头来问道。青唐眼中含笑，没有答他的话，却在跳过了水坑之后拉紧他的手，一直行至观音殿外也未放开。
　　李弘泽收起滴水的油纸伞立在门外，与青唐一同迈过高高的门槛。殿中香烟缭绕，灯光幽黄，观世音菩萨端坐于大殿正中，垂着双眼，沉静慈爱地注视着他们二人。
　　李弘泽整好衣冠，取了三炷香燃在香炉中，一撩衣襟，恭恭敬敬地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

　　观世音菩萨在上。李弘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默念道。弟子李弘泽真心爱慕青唐，惟愿与他心心相印，共度一生。若青唐愿意，求菩萨保佑弟子能够与他相携相伴，永不分离……

　　“观世音菩萨在上。”

　　李弘泽的愿望还未许完，便听青唐清泠泠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他睁眼看去，只见青唐同样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地对着菩萨祷告道。
　　“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青唐愿与李弘泽执手偕老，永结同心，任凭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亦不改初衷。求菩萨在此为我二人做个见证，青唐起誓，此生定与他白首不离，死生不负。”

　　李弘泽木呆呆看着青唐，脑筋一时间锈成一块陈铁，怎么也转不来。
　　寥寥几句话语，词句并无晦涩，但他却迟迟不敢对自己确定，那字字句句间，真的是青唐许给他的山盟海誓。
　　他定定地跪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唐的脸，只见青唐放下合十的手，转过头来对他温然一笑。

　　“如此这般，算是成亲吗？”

　　青唐的笑颜拨开了一团混沌，骤然唤醒了李弘泽眼中的光。他抬手蹭了蹭鼻子，却是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绽开的欣喜。
　　“咳……”
　　他清了清嗓，重新跪好，对着观音菩萨深深一拜，接着青唐的话说道：
　　“求菩萨为我二人做个见证，弟子李弘泽愿与青唐执手偕老，永结同心，弟子在此起誓，任凭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此生定与青唐，白首不离，死生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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