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洛如斜倚在马车窗前，望向窗外，忽然叹道：“这才是风物自然，在宫里面是再也看不到的，只瞧这沿路风光，我这趟向父皇请旨随驾就没有白来了。”
　　离开洛阳已经十数天了。天子北巡，自然与寻常人家不同，队伍迤逦，冠盖华丽，车马辚辚，走得也不甚快。穿州过府，每到一处，又有官员们竭尽所能、献尽百宝。这一日，也终于走到空旷开阔的草原上，据说再有数日，也就到雁门关了。
　　初辰还没有什么，洛如看到这等景色，平生所未见，自然是觉得动人心魄，感触良多。
　　初辰也像洛如那般望向车窗外，悠然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平常风物而已。据说雁门关外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白，蓝天白云下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草丛中盛开着鲜花，风一吹，绿草起伏不停，就像一层层波浪一般，美丽少女的歌声随风回荡。”
　　洛如不由得悠然神往，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塞外的风光，我也是久闻了的，只可惜不得一见。”
　　初辰转过头来，笑道：“公主想去塞外，说不定也不难。公主的姑姑义成公主现在是始毕可汗的可贺敦，甚得突厥人敬重。不知皇上这次是否有出关的打算？若是皇上有心见一见义成公主，公主不就也能随驾一起出关去了吗？”
　　洛如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若是放在前些年，大隋与突厥交好，出雁门关去瞧瞧，倒也不是难事，可是这几年，情势却是大大不同。”
　　初辰秀眉微微一扬。
　　洛如叹道：“说来倒也是怪裴矩。那时突厥势大，史蜀胡悉勇武过人，甚得始毕可汗器重。裴矩为了分化突厥势力，因此上设计杀了史蜀胡悉，可谁料个中内情却被始毕可汗知晓了，从此再也不肯来朝。现在说来，突厥就算还没和大隋决裂，却也差不多了。这种情形，初辰姐姐你说说，父皇又怎么会以身犯险呢？”
　　初辰知道裴矩是大业天子驾前重臣，著有《西域图记》三卷，描绘西域各国山川险易、君长姓族、风土物产等等。在经营西域的策略手段方面，大业天子几乎是对裴矩言听计从。
　　初辰凝视洛如。
　　这位西河公主娇靥上似乎还带着几分天真稚气，可是言谈之中的识见，却远远超过她的年龄所及。
　　明明在三年前，她还是一个诸事懵懂，为了离笼飞去的鹦鹉而私下里饮泣的娇怯少女，可是现在，虽然仍是锁在深宫，却连邻国的事都能如数家珍。这，难道就是金枝玉叶超于常人的成长吗？
　　见初辰如此看她，洛如轻轻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意味：“初辰姐姐，你是奇怪我怎么知道这些吗？始毕可汗不再来朝之后，裴矩曾经向父皇进言，为了两国交好，笼络突厥，应该有皇上嫡亲的公主远嫁突厥，与义成公主一同共事始毕可汗。虽然裴矩未曾明言，可是现在宫中未嫁的公主只有我一个，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初辰微微一皱眉。
　　历朝历代以来，为了争取草原民族的和平，出塞和亲时时不断，从匈奴、柔然到突厥，不知有多少汉家妙龄女子最后却葬在了塞外。在关内势力强大时，和亲不过是虚应事故，挑选个宫女以公主名义下嫁，也就罢了。更多的和亲是在宗室中选取适龄少女，过继到皇上或者太后名下。皇上亲女出塞，是最正式的一种，如果不是草原势力太过强大，也不会有皇上和皇后舍得让亲生女儿远嫁。
　　初辰道：“皇上是武将出身，当年是名满天下大大元帅，断不会因为突厥势力强横，而罔顾公主的终身幸福。”
　　洛如嘴唇微微一动，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嘴角轻牵：“初辰姐姐，你说得对。”
　　初辰心中虽有疑团，却不知该怎样问才好，忽然听到车外有人叫道：“启禀公主。”
　　洛如纤手一挥，早有宫女打起车帘：“什么事？”
　　一个青年官员站在马畔，虽然满面风霜，却仍态度从容，道：“传皇上口谕，今日就在前面草原上扎营，明日一早进山打猎。”
　　洛如点了点头：“洛如领旨。有劳袁大人了。”
　　那青年微微颔首：“公主客气了。下官职责在身，告辞了。”
　　青年离去，洛如转过头来，苦笑道：“父皇这又是大发豪兴，打算在这里住几天了。前面城里，不知有多少官员正准备着迎驾呢。”
　　初辰微微一笑：“皇上好兴致。”
　　洛如叹道：“我还得跟着进山打猎，这样的天气，唉。”

　　夜色沉沉。
　　初辰走出营帐，张开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气。白日里的车马喧嚣，刚才傍晚时的欢歌笑语，衣香鬓影，都已散去，现在风中只余下清新的花香草香。
　　大业天子即使是北巡，各式享受也不曾稍减，整队的歌姬舞姬、梨园弟子都有随行，伴驾的妃嫔除了艳冠隋宫的陈贵人，还有数位美人，在草原上扎营已毕，自然排开宴席，倚红偎翠，一时间丝竹弹唱响彻云霄，浓歌艳舞花团锦簇，端的热闹。
　　好不容易大业天子也有了几分醉意，由陈贵人搀扶着回御帐中去。洛如暗暗松了一口气，也回帐休息了。喧闹的草原渐渐寂静下来，本来躲在帐中的初辰这才出来透透气。
　　天子出巡，御林军驻扎在外围，将营地层层围住，闲杂人等，断不能出入。可是营地内反而甚是安静，决不敢破坏天子亲近自然的乐趣。
　　初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霍然转过身来。
　　在她身后几步远，一个青年正静静站着凝视她，双目中闪动着智慧的光芒，与天上星光相映成辉。
　　初辰心中喜悦，向前走了几步，低声叫道：“师兄。”
　　袁天罡脸上流露淡淡笑意：“小师妹。”他微微摇了摇头，又道：“我匆匆瞥了一眼公主马车中那个宫女，只觉得面熟，又不敢相信。刚才在宴席上跟随公主的宫女们，却也没见到。只是心中实在放不下，这才在这里走走，排遣心绪，却没想到原来真的是你。小师妹，你真有办法，怎么做上公主的贴身宫女了呢？”
　　初辰抿嘴一笑：“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没想到师兄你这次也随驾北行，要是早知道，我在洛阳的时候就去找你了。”
　　袁天罡双目凝视她：“初辰，你我上一次见面还是杨玄感将军刚刚起事的时候。”
　　初辰叹道：“是啊，若不是师兄告诉我消息，我断断来不及遣散杨府的人。说起来阖府上下都要感念师兄的盛情。”
　　袁天罡摇了摇头：“杨司徒为人值得敬佩，与师傅又是故友，更何况还有初辰你这层缘故。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初辰却知道袁天罡虽然如此说，其实当时连夜离开大兴回洛阳报信却是甘冒奇险。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走到更为僻静之处，袁天罡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向初辰，意味深长地道：“当今皇上戎马多年，身边护卫不乏高手。师妹，你要小心。”
　　初辰一怔，见袁天罡眼神中满满地都是关切之情，忽然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心头一热，道：“师兄，你放心，我并非为了行刺皇上而来。”
　　袁天罡略为心宽，嘴角微微流露一丝笑意：“是我鲁莽了，小师妹自然有分寸。”
　　他忽然又叹息道：“一转眼是珠歌翠舞，一转眼是衰草枯杨，一转眼是意气风发，一转眼是四面楚歌。有谁知道昨日的大将军就是今日的礼佛人？又有谁知道昨日的一点恩德，才能留下身后的善了善终？彼时因，今日果，今时因，他日果，其实不过是世事因果循环罢了。”
　　初辰听他话中之意，似乎对杨素和杨玄感的结局了然于胸，不由得也轻轻一叹，颇有些意兴阑珊。过了好一会儿，初辰才问道：“大师兄，不知道庾师叔身子可还安好？”
　　袁天罡看了她一眼，神色似是有些奇怪。
　　初辰忙道：“我为义父守丧了一年，刚刚丧满，对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
　　袁天罡点了点头：“难怪。”他神色微微一黯，道：“皇上二征高丽，因为杨玄感起事而匆匆收兵。杨玄感兵败后，皇上心有不甘，又三征高丽，出征前庾师叔再三劝谏，言道高丽弹丸之地，稍有生事，不过是跳梁小丑，原不值得与之计较，倒是国内苛捐杂税，劳役沉重，百姓不堪负担，皇上应该专心政事才是。”
　　初辰点了点头。庾质这番话说的正是当今天下百姓苦楚所在，如果大业天子能从谏如流，以隋朝国库之丰实，能臣猛将之多，现有困境也不难一一化解。
　　袁天罡叹道：“庾师叔这一番话虽然有道理，皇上却听不入耳，以蛊动人心的罪名，将庾师叔下到狱中。后来皇上三征高丽，损兵折将，胜虽胜了，所付出代价却着实不小。高丽国王高元以称臣、送回斛斯政的条件，换得大隋兵退，也算是给了皇上一个台阶下。”
　　初辰一怔：“斛斯政？”
　　“是啊，当日杨玄感将军起事之时，斛斯政正随在皇上身畔出征，听闻消息就连夜投奔了高丽，此等行径令皇上恨之入骨。所以这次高丽送回斛斯政，皇上施以车裂之刑。”
　　初辰微一皱眉。虽然她对斛斯政毫无好感，甚至痛恨他卖国求荣的行径，但是听闻这等酷刑，仍然颇有不忍。
　　袁天罡又叹道：“皇上惨胜而归，我想着皇上对庾师叔的恼怒也该消了，再想办法找人说项，说不准也能劝得皇上回心转意。谁知回到大兴一打听，庾师叔在狱中却已因病身亡。”
　　初辰“啊”了一声，想起和这位师叔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对他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性情颇为钦佩，不由得掉下几滴泪来。
　　袁天罡黯然道：“庾师叔学究天人，只是对大隋朝一味的赤胆忠心，不愿回旋，这才落得这样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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