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师兄妹两个人相对默然，心中都为庾质的遭遇哀恸。
　　过了好一会儿，初辰道：“这次皇上巡视塞北，可有什么深意吗？”
　　袁天罡沉默半晌，长长叹道：“据我看来，皇上心中，怕是颇为怀念当年身为晋王时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三征高丽，死伤无数，却建功末微，怕是想着要北巡南狩一番，才能依稀回复从前的慷慨激扬。”
　　初辰蹙眉道：“虽然东西突厥分裂，西突厥已经式微，可是□□却在始毕可汗即位之后，日益变得强大。我听公主的言语，只怕现在突厥已经不肯心悦诚服地做隋朝的臣国了，难道皇上不担心意外生变吗？”
　　袁天罡苦笑道：“突厥实力强大，虎视眈眈，这只怕是皇上心中知道，却不愿相信的事实。再者，就算是皇上真的明白，大隋一向是天朝上国，也绝不肯向突厥示弱。”
　　“但是大臣们……”
　　袁天罡打断她的话：“侍奉这样一位刚愎自用，又手段严酷的君主，臣子们自然是人人自危。说真话的人，如从前的贺若弼大人，杨司徒，还有庾师叔，什么下场，都是近在眼前，谁还敢多言？”他停了停，又道：“就在这一次北巡出发之前不久，皇上刚将左武卫将军李浑抄家灭门，那样的一门显赫，也不过转眼间便家破人亡。因此上朝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自然没人敢多说半句。”
　　初辰只觉得李浑这名字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微微蹙眉：“李浑？师兄，你可听说过‘桃李子，洪水绕杨山’这句话？”
　　袁天罡双目凝视她：“李浑被灭门的原因之一，正是京中大兴有小儿歌谣云‘桃李子，洪水绕杨山’，有人传说这是预示改朝换代的谶语。”
　　说到此处，袁天罡忽然停下来笑了一笑，半是喟叹半是感慨道：“不过如果是天意如此，又怎么会轻易地就被人力所扭转呢？即使杀再多的人，也不过是徒造杀孽而已，怎么能动摇真正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半分？”

　　日上中天。
　　大业天子狩猎一行一大早就离开营地，入山去了。洛如自然也在随驾之列。
　　初辰一个人留在帐中，想起昨夜和袁天罡的一席交谈，对这一年间发生的事也大致有了些了解。想不到当年下山之时，师傅就曾经说过的“桃李子，洪水绕杨山”谶语，如今在京中也有出现，而且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初辰正在沉思，忽然听见帐外有人呼唤：“初辰姐姐在吗？”
　　初辰回过神来，站起身，掀开帐帘。只见帐外站着一个宫女，二十余岁年纪，正向帐中张望，看来刚才叫人的就是她。
　　初辰冒充宫女多日，自然也知道些规矩，敛衽一礼，含笑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位姐姐有什么事？”
　　那宫女似乎没想到她要找的人竟这样年轻，但到底明敏过人，也还了一礼，笑道：“姐姐请了。我是陈娘娘身边的碧云，奉了娘娘的命，来请初辰姐姐去娘娘的帐中，还望姐姐给我这个面子。”
　　初辰一怔，没想到陈贵人竟然特意派人来请她：“娘娘没有陪伴皇上进山打猎吗？”
　　碧云摇了摇头：“娘娘身子弱，皇上甚是怜惜，特意命娘娘就不必伴驾进山了。”
　　初辰点了点头：“那就请碧云姐姐带路吧。”
　　“请随我来。”
　　两个少女一路娉娉婷婷走来，路上有碰到宫女内侍的，都向碧云行礼问好，初辰这才知道碧云在宫中地位不低，只怕是陈贵人的贴身宫女。
　　二人走到一座帐篷前，这帐篷坐落在明黄的御帐左近，描鸾点凤用作装饰，颇为华贵。帐门前两个宫女看到碧云和初辰走来，连忙打起帐帘让二人进去。
　　初辰还未看清帐中的陈设布置，已经闻到一阵极细极幽的甜香，非兰非麝，若隐若现，却又捉摸不定，让人一颗心都随着这香气跌宕起伏，落不到实处。
　　初辰暗暗叫一声“罢了”，这隋宫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连帐中香气都如此荡人心魄。这也多亏了初辰只是个女子，若是男子，怕不是早已魂飞天外。
　　碧云垂首道：“启禀娘娘，初辰姑娘来了。”
　　陈贵人“嗯”了一声，本来坐在桌前看书，这时放下书，回过身来，低声道：“碧云，你出去吧，让我和初辰姑娘说几句话。”
　　碧云应了一声，就退出了鸾帐。
　　陈贵人披着一件雪青色罗衣，虽然袍袖宽大，仍然不掩纤腰一握的楚楚风韵。一头乌鸦鸦的头发松松的挽着一个髻，斜插一支玉钗，此外别无妆饰，越发衬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初辰一番，忽然笑道：“都说真正的美人本不用什么华衣美饰，如同出水芙蓉一般，天然清丽。见了初辰姑娘，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初辰道：“在娘娘面前，初辰怎么当得起？”
　　陈贵人微微含笑，摇了摇头，转了一个话题：“我听之然说，他和你甚是谈得来，又说你是难得的一个女子，光风霁月，心胸磊落，是他平生仅见。之然一向心高气傲，甚少夸赞于人。因此我才将你请来，见上一见。”
　　初辰道：“那是陈公子过誉了。我与陈公子，也不过是在洛阳城里才刚刚见过面而已。”
　　陈贵人微笑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甚是微妙，相见恨晚的也有许多，倒不在相识时日的长短。”
　　初辰听陈贵人这话，竟似话里有话，别有深意，不由得一怔。
　　陈贵人走上前几步，拉起初辰的一只手，将她拉到椅畔坐下，又柔声道：“你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我在宫里，还能说得上几句话。就算是之然欺负你了，我也能给你做主。”她忽然又似想起什么，笑着补充道：“等到一回大兴，我就安排你出宫，再请皇上下旨。”
　　初辰越听陈贵人说话，越觉得不对，连忙道：“陈公子和我，只是谈得较为投契的朋友，并没有其他来往，陈娘娘错爱了。”
　　陈贵人微微侧头，瞧着初辰，似是没听懂，瞧了半天，忽然问道：“你不愿意吗？你不喜欢他？”声音里有着太多不可置信，似是不相信竟然会有人不喜欢他。
　　初辰叹了一口气，道：“娘娘明敏过人，怎么会瞧不出？陈公子早已心有所属。”
　　听了初辰一句话，陈贵人怔了许久，她怔怔地瞧着初辰，脸色越来越白，眼圈却渐渐红了起来。陈贵人本来就是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一个可人儿，现在眼中蓄满泪水，更是楚楚可怜，让人看了连心都绞痛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陈贵人嘴唇微颤，极轻极轻地吐出一句话：“一家子，有一个以色事人，也就够了。”
　　初辰讶然，再也想不到她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陈贵人一手撑头，越发显得弱不胜衣，楚楚可怜。
　　陈贵人沉默不语，初辰自然也不会多话，屋子里好一阵寂静。正当初辰考虑是否应该告退的时候，陈贵人忽然又开口说话了。
　　她的眼神苍茫迷离，仿佛去到极远的地方，低低地道：“我比之然大五岁，当年南陈国破的时候，他还在襁褓之中，我却已经记事了。我记得我母妃住的结绮阁，周围种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树，推开窗子，窗下就是碧波荡漾的湖水。每天早晨，母妃她就在窗前梳头，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长，比宫里最好的缎子还好看。父皇就坐在一旁瞧着母妃梳头，有时他把我抱在膝上，有时让我一个人坐着，他去给母妃画眉，他常常笑着说：‘丽华的眉毛根本就不必画，即使什么都不妆扮，丽华也是宫里最美的女子。’他也会抱起我，说：‘婤儿的眉眼和你母妃一模一样，江南最漂亮的两个仙女都在寡人身边。’”
　　陈贵人嘴角笑意轻柔甜蜜，显然是想起幼年时与父母相处的情形，胸间幸福温馨无限。
　　初辰心中怜惜，低声道：“我也听说过张贵妃当年艳冠江南的名声。”
　　陈贵人唇角微抿，神情渐转凄凉：“好一个‘艳冠江南’。我也还记得，当今皇上、那时的晋王攻下建康，带兵进入宫中之后，言道‘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命人将我母妃推到清溪斩首。我母妃也不求饶，只是淡淡地道：‘国破家亡，夫复何言？惟愿埋骨秦淮，看尽兴衰罔替。’”
　　她唇边笑意又渐渐转深，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之意：“其时其刻，我那平日里对母妃珍如拱璧的父皇，连一个字都不敢为母妃求情，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母妃一手抱着之然，一手搂着我，低声对我说：‘我的儿，我对不起你们，以后只得你们俩相依为命了。’然后就跟着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军士们走了出去。”
　　说到此处，陈贵人早已泪意莹然，可是笑意却不稍减。
　　“后来去了大兴，我也渐渐长大了，也明白为了能让一家人都过得好，总得付出些代价。所以我进了宫，费尽心机讨皇上喜欢。果然皇恩浩荡，我那些本来流放到各地的叔伯兄弟们，也都能安居乐业了，我的父亲也得了善终。”
　　她抬起头，凝视初辰，神情哀婉动人：“我这一生也不过是这样罢了，可是我只有之然这一个亲兄弟，母妃当年嘱托过我的，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我也就别无所求。”
　　初辰安慰她道：“洛如公主秀外慧中，和陈公子实在是郎才女貌。”
　　陈贵人苦笑道：“初辰，你在宫中的时间不长，你不知道，宫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不一样，你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完全不是真的。”说到此处，她的语声又渐渐转低：“因为宫里啊，那是没有是非黑白，见不到天日的所在……”
　　听她如此说，初辰心中颇为不以为然，忍不住道：“洛如公主不是那样的人。”
　　陈贵人也不与她争辩，只是道：“即使洛如公主她与众不同，出淤泥而不染，可是，她是公主的身份。我自幼生长在皇家，又在宫里过了这么些年，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这其中的辛酸苦楚，我只盼望着来世再不要生在帝王之家，而之然，我也绝不愿他和大隋皇室再有什么牵连。”
　　初辰沉默了一下，叹道：“我虽然年幼无知，却也知道情之一字，由不得人做主。”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想起那道青衫身影，心中微微一痛，再也说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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