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拢就战

　　陈祁最终没有在户部等到俞言。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户部最后一个加班加点赶折子的官员揉着肩膀从公堂走出来，意外地发现除他之外还有一间厢房的油灯未灭，仔细一看，那厢房不就是小陈探花的玄字号间么？

　　那官员嘀咕了一声\'年轻人就是有冲劲\'，也没打扰，径自拢着袖子走了。

　　偌大的户部静悄悄地，除了来回巡逻的守卫以外再无别人，陈祁默然地执笔伏在案上写着什么，但从他笔下那些不知所云的策文来看，他本人的心思也并不在这书案上，倒是不知道飘到哪个地方去了。

　　油灯噼啪一声爆了一朵油花，把心不在焉的陈祁吓了一跳，这个鬼画符了不知道多久的小陈大人这才注意到手底下那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陈祁看着那本已经被写成天书一般的奏折本，皱着眉一把丢了笔，疲惫地揉揉眉心。

　　他在心神不宁什么？

　　是正在逐步解毒的身体。

　　还是越来越严峻的文武阵营之间的争斗。

　　还是他日渐接近的目标。

　　……不，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些都不是他今日魂不守舍的理由。

　　陈祁伸手进领口，拉出一条红绳子，上面系着一个鹰隼形的玉哨子。烛光下，那枚温润的翡翠玉哨泛着澄亮的油光，玉石离身也略带着温度，一看就是被人长期贴身佩戴温养着的上等佩件。而这玉哨子易主于他之前，其主人就是那个让他今日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

　　大禹长公主，俞言。

　　她没有来。

　　陈祁半眯着眼睛，手里不自觉地把玩着那枚精巧的玉哨子，心里想到。

　　那人说换身衣服便来找他，却直到这华灯初上夜幕降临之时都未曾出现。他一直在户部待到这个点，就算不想承认，其原因也不过是为了等那个据说会来寻他的人罢。

　　“……呵，说到底也只是图个新鲜么。”

　　陈祁嘲讽地勾起嘴角，笑道。却不知这笑的是那个跳脱难测的长公主，还是起了莫名念头的自己。

　　夜渐渐深了，陈祁敛下双眸从书案旁站起身，吹灭了火烛，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厢房。

　　——

　　与此同时，骁骑营后山，忘川瀑布。

　　“言帅还没出来么？”宇文豫在宫门外没等到俞言，只等到布卡带来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俞言已经去骁骑营了，让他自由活动不用管她。俞言只有在情绪极为糟糕的时候才会甩开他独自去骁骑营，于是暗叹不妙丢了马车骑马就跑的宇文豫火烧火燎地喊上人在禹京的几个同事，快马加鞭地赶到了骁骑营。刚下马，脸色黑得滴墨的谷仓就告知他们俞言挥退了左右，独自去忘川了。

　　宇文豫几人一惊，连忙赶到忘川外围守着。

　　忘川瀑布，是骁骑营后山虎崖下的山谷里天然形成的一个中型瀑布，俞言自幼便在此处修行武艺，他们武艺是禹帝一手一脚亲自调、教的，禹帝登基之后政务繁忙对他们疏于教导，皇室弟子里年纪最大的蔺昀就担起了训练小萝卜头们的担子，那时宇文谦从文，蔺家其他几个孩子随当时还未封侯如今的靖国侯蔺尚宁远居边疆，所以被交到蔺昀手上练武的同年龄梯度的孩子就只有俞言和宇文豫，所以俞言和宇文豫是蔺昀一手教出来的这话是一点不假的。

　　自蔺昀战死沙场后，俞言极少来这里，只有每遇难事，或者有什么想不通的时候才会来忘川坐坐，但今天却忽然连个征兆都没有就拖着条断腿除了外袍踏进了忘川瀑布！如今已至深秋，夜晚的温度不比得白天，寒风已经微微刺骨了，这种时节又拖着这副伤势未愈的鬼样子，走进忘川……

　　谷仓摇摇头，道：“下午进去后就再动静，她不让人靠近，也不穿上护甲，就这样在瀑布底下冲了大半天。”

　　宇文豫满脸焦急地在原地转着圈，急的满头大汗：“这可怎么行啊！言帅伤势未愈，这一进去就冲了这么久，眼看着这天儿就黑透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白尾！你倒是去劝劝呗！”

　　被宇文豫心急火燎地从太医院拉出来的林秋墨此时眯着眼睛看向轰鸣着咆哮而落的忘川瀑布，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我去？我去有什么用，她这是想自己冷静冷静，我们过去能帮得上什么忙？你能把她从瀑布底下拖出来？”

　　说着，他干脆撇开了视线，不再看那个隐隐约约出现在瀑布底部的人影。

　　宇文豫被他这一哽，连忙求助似得眼神绕了一圈，结果每一个被他恳求似得扫过的人都无奈地朝他摇头。

　　难得今日出现在禹京的林雕拢着袖子，疑惑地问道：“长公主她又遇上什么想不开的事了？大冷天的这么折腾，她那伤怕是又有得拖啊。阿豫，你天天跟着长公主，可有什么头绪？”

　　宇文豫一愣，艰难地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

　　旁边的鹃隼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掐着嗓子说道：“还能怎么的，依我看，殿下心里憋着的这口气，八、九不离十就是那小陈探花罢。”

　　“小陈探花？”谷仓、林雕、夜枭X3。

　　林秋墨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有插嘴。鹃隼看着宇文豫低着头不言不语的样子，气到：“我说阿豫，你再不加把劲儿‘海东青’这名号可就真要落到别人头上了！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预备役，眼看着就要熬到头了，忽然闯进来一个外人算是怎么回事？！而且那个人底细不清不白的，咱谁也不知道他肚子里有几条弯弯绕绕，是敌是友还不好说呢！你就这么眼看着殿下跳进火坑里？！”

　　“？！！！”谷仓、林雕、夜枭一致地随着鹃隼的话瞪大眼睛看向低头不语的宇文豫，暗道鹃隼这段话的信息量有点大啊。

　　宇文豫在同伴们追问的目光中勉强笑了笑，苦涩地说道：“我也没办法啊，该是我的始终都是我的，不是我的我怎么也求不来……言帅想要招揽那小陈大人，‘海东青’这名儿给就给罢，我也不会纠结这些小事……”

　　真、的、么？？？

　　在场所有人眼神中都明确地写着这几个大字，宇文豫只能苦笑一声，撇开了脸。

　　鹃隼气得只能狞笑了：“呵呵，你就死鸭子嘴硬吧，我就看看你永远等在她身后能等到个啥！没出息！”

　　夜枭见鹃隼动了怒，只能先拖着那一脸恨铁不成钢气的直冷笑的情人走到一边去，小声安抚着。

　　这一幕落在宇文豫眼里，又让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两情相悦什么的，真好啊。

　　林秋墨已经保持了很久的沉默，在林雕和谷仓催促的目光中，终于是开了口：“好了，没什么好吵的，我去看看吧。”

　　宇文豫一愣，连忙道：“诶！好好好！那你赶紧去罢！”

　　林秋墨把随身的药箱交给谷仓，路过宇文豫身边时给了那个眼神里暗藏失落的年轻人一个复杂的眼神，宇文豫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地撇开了脸。

　　……

　　林秋墨到底也没说什么，循着陡峭的梯子慢慢往山谷下去了。

　　——

　　仿若千斤重的水流砸在肩上头上，那瞬间的力道和重量能把一个七尺壮汉压得跪地不起，如果没有内力护身，普通人在这忘川底下待不到片刻便会内脏受损，重则丧命。

　　俞言就站在这忘川瀑布脚下正中央的一块巨石上，她脱了外袍，上半身丝薄的武服垂落在腰间与裤子和腰带湿成一块拧巴在一起，赤、裸、的上半身上包着层层绷带，露在外面的小腹和手臂上面也尽是些旧伤疤，身上没几块好地儿。

　　暴烈的水流把她整个人包裹在水帘之中，她一头青丝挡在面前，月光下，林秋墨走到了瀑布边上也只能隐约地看见她的身影。耳边是轰鸣的瀑布，脚下是湿润的河堤，林秋墨嫌弃地撇撇嘴，最终还是一脚踏进了用石块垒起来的通往瀑布底的道路。

　　一直走到离俞言还有几步远又刚好不被瀑布水流冲到的地方，林秋墨才慢悠悠的扬声说道：

　　“有意思么？这么折腾。”

　　俞言显然听到了他的话，却只是朝他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林秋墨会乖乖听话也就白瞎了他‘鬼畜医官’之大名了。

　　为了盖过轰鸣的瀑布，他只能大声地说道：“我给你半刻钟，俞庆虞，你给我滚出来像个人一样谈话。”说完也不管俞言的反应，径自转身上岸去了。

　　俞言：“……”

　　——

　　事实证明鹰组里的头脑担当还是有一定威信的，连俞言都知道得最谁都别得罪医生，所以还没被瀑布冲掉智商的长公主只能默然地从瀑布底下走出来，披头散发跟女鬼一样一边穿上衣一边朝岸边走。

　　“什么事？”

　　俞言努力地拨开和衣服缠在一起的头发，淡然地问道。

　　林秋墨抄着袖子嘲讽一笑，道：“你倒是猜猜我找你什么事。”

　　“……”俞言撇开脸，默默地在岸边坐下，用早就备下的瓢子舀水往头上冲，慢慢地理顺满头纠缠在一起的青丝，没有回答林秋墨的话。

　　林秋墨看她这幅心事重重的鬼样子，不自觉的就一肚子的火：“我提醒过你，你偏不听。现在做出这副样子来给谁看？禹京里待命的人都来了，就是被你这鬼样子吓得！”

　　俞言：“……”还是不说话，默默舀水。

　　林秋墨：“……你跟他挑明了？”

　　俞言听闻有了反应，她背影一僵，声音嘶哑道：“……大概，是吧。”

　　林秋墨眉头一挑，怪叫道：“挑明了你还纠结个屁？！不管这事儿应不应该发生它都已经发生了！你这到底在马后炮什么啊？？”

　　俞言疲惫地叹口气，一把丢了手中的瓢子，懊恼道：“我就是鬼迷了心窍！！这事儿一开始就不该发生！！可今天它偏偏就……”发生了！！

　　听着俞言的话，林秋墨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词：“等等，今天？今天发生了什么？”

　　俞言：“……”

　　总不能就这样跟手下人说她先是被陈祁霸王硬上弓扛走然后两人在月湖湖心亭亲热得忘我了吧……

　　俞言默默地捂住了脸，发出一声苦逼的呻、吟。

　　林秋墨瞬间就明白了。

　　“……你两好上了？！”医官的惊叫声响彻瀑布。

　　俞言捂着脸，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啥……的时候，他回应我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双方达成了共识，但就在我两……之后，我就放了他的鸽子……”

　　依照那人的小气劲儿，这会指不定在怎么发暗火呢……

　　俞言想到这里，无奈又甜蜜地叹息了一声。

　　林秋墨（面目狰狞）：“………………太操蛋了。”

　　看着俞言虽然苦恼却不自觉面露甜蜜的表情，林大医官生平第一次，觉得恋爱这种东西，真是太他妈扯淡了。

　　这是他认识的大禹铁血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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