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若是真想放了她，只怕她醒过来的时候就不是在这石坳里，而是在芦苇荡了。‘

　　在那之后，席笙只见过那个神一次，对方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药草衔到了石坳之上，席笙远远的看过去，他那个大肚子已经瘪下去，只有皱成一条的肉皮垂着，席笙方觉得他整个身体都偏细长。

　　席笙把药草敷到伤口上面，认真地处理了一下。

　　这□□，如今想来，可能就是那喙啄的。

　　身体里缺了一块肉，席笙总要问明白，这几天火人就坐在石坳上听她教说话，也会把烤过的肉扔到上头，席笙手拿褐石，顺便在石壁上教了他们习字。

　　那个能说话的女火人又来看她的时候，席笙便问起了这事。

　　她问火人，神是不是吃人肉。

　　“你怎么会这么想？”

　　席笙便将她此前的事说了。

　　火人没有直接回答她，席笙猜她说不定直接朝那个神问了这件事。

　　果然，过了一会，火人就笑得有点怪。

　　“你说啊。”

　　她咳嗽一声，回复席笙说：“他和你撞上了，他那会伏在水面上，飞得低，直接撞到了你身上，给你戳了个洞……他说，他觉得自己的涎水能止血。”

　　席笙却觉得不对，当时，她的确感受到对方在啄她的肉。

　　她也没说什么，想着把这事揭过，面前的火人却收了笑，蹲坐下来，拿起褐石在石壁上写着。

　　“他不是人。”火人顿了会，接着写道：“对他而言人是动物。”

　　火人在第二行接着写：“本来是想救你，但是他尝到味了。”

　　火人手攥石头，捏出了声音，缓了会，继续写道：“他说你的肉很好吃。”

　　难怪当时，他问自己是不是人。是为了区分人和其他动物？
　　席笙眨眨眼，觉得有点倒胃，却又想，谁把谁当动物呢，她还觉得这神跟山猴子似的呢。

　　火人露出个安慰的笑意，隔空做了个拍肩的动作。

　　席笙又问：“我妹妹怎么样了？就是他之前装进肚子里那个。”

　　火人这次却直接回答道：“他之前提过，他把你的头发放到那里时看到了上一个‘人’，问我要不要带回来。我说了不要，他就看见那个‘人’抓了头发跑进去了。”

　　“……我还有件事忘了问，他当时为什么把我们装在肚子里，他有手，完全可以把我直接抓回来啊。”

　　这个问题火人也能回答。

　　“他的手是才生出来的，里面骨头还在长，所以不能抓重物飞这么久。”

　　席笙想起当时他想把鸠抱出肚子的吃力劲，便没再说什么。

　　火人知道她来这里的几天心情都不好，便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石头，丢给了席笙：“你瞧这块石头，像不像只兔子？”

　　--

　　“你叫什么名字？”

　　半梦半醒，耳边似乎有个火人问她。

　　也是，来这么久，这群火人自己没名字，也不问她的。席笙脑袋还埋着，太阳还没起来呢，她恍恍惚惚地回答说：“席笙。”

　　却有什么东西砸在她身上，不重，很轻，却断断续续，席笙很是不爽地睁开眼，这人干嘛呢。

　　月光之下，席笙却见他站在她面前，手里抓着一大把黑色的羽毛，那些羽毛被他从一个袋子里掏出，洒在席笙身上。

　　席笙觉得自己真挺能接受怪事的，却仍觉得他身上密密麻麻还在淌血的青色伤口让她有些犯恶心，伤口有的粘稠，有的已经化脓，像从里面带翻出点肉。

　　他拔了身上许多羽毛，羽根带着血，席笙有些沉默地看着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一大坨，也不知道气往哪里发。

　　她之前听女火人那么一说，大概也想清楚一件事，这个神应该原来不是人形的，现在才慢慢生成人形，而他身上这么多羽毛此刻被拔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扔给自己是为了什么。

　　等一下……他刚才是不是说话了？

　　席笙这才坐起来，身上的羽毛一大半滑落，她把剩下的拍下去，抬头问：“你能说话了？”

　　席笙这才瞧见，他的喙已经没有了，不过也没有嘴唇，口外只是多了薄薄一层皮。再一看，这神的脖子上吊着两颗珠子，他点点头，那珠子里流光一转，便听声音传来。

　　“嗯。”

　　他蹲下来，把两只手盖在脸上，睁开掌心的眼睛。

　　“看我，我的眼睛。”

　　大眼珠子在他手里眨了下，席笙又听他说：“不熄。我的名字。”

　　席笙难得起点歹心，她看着这神脖子上的两颗珠子，总觉得这玩意该是自己的。
　　她再一想，这玩意还真该是自己的。

　　席笙往自己戒指里一掏，两颗蜃珠就这么飘出来，和对方脖子上的两颗相照应。

　　她站起来，不熄仍蹲着，席笙便伸出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大肉球脑袋。

　　“你那么一头好看的头发呢，不熄？”

　　神抬起头，眨眨眼。张嘴朝她的掌心来了一口，然后又蹭了蹭。

　　“头发，会长的。”他把两只手伸到席笙面前，大眼珠子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说：“他们说你睡不好，要进我肚子睡觉吗？比睡在石头里好很多。”

　　席笙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她又连着在他面前说了些锁啊塔啊不烬人啊，不熄只是看着她，许是看出她的烦躁，他干脆躺在了地上，撕开了肚子，两只手把肚皮扯开，扯得大大的，说：“来睡觉，席笙。”

　　--

　　既然自己已经醒了，席笙便马不停蹄地去叫醒了谢韫。

　　谢韫一直待在这不烬人中，回想了一会，说：“这里没有其他人，他们或许是在你那边。对了，先去叫慕鸠吧。不知道慕眠情况如何，你若找到他，把他留到最后再叫醒。”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只能你去了，这不烬人还真是不好当。”

　　席笙点点头，跳下山崖，她在芦苇荡上跳跃时，突然想起原来在大荒沼泽中，小虾跳跃的身影。

　　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羡慕他了。

　　她边跑边跳，在这幻景中，有种格外的自在感。
　　身后却传来风声，席笙转过头，脚下仍动着，就见这神从空中疾速坠下，快要落地时，又像被一根线扯住。

　　“去哪？”

　　脚下银光一闪，席笙便不能动了。

　　“你……”席笙看着他，“算了，等我找到你了，再问你。”

　　不熄没明白她说的话，有些着急地伸出一只手，看她的表情。虽然他看不明白，但却想继续看着。

　　“你去哪？”他又问，“刚才为什么突然走掉。”他还没来得及合上肚子。

　　“我能问你点问题吗？”

　　那没有眼睛的肉球点了点，席笙如今再看这幅样子，竟然觉得有点好笑。

　　“你叫不熄，火息。”

　　“是。”

　　“你……你是火人口中的神，原本就是？”不只是扮演，原本就是。

　　“嗯。”

　　“我能问你们从哪里来的吗？”

　　肉球点了点，又摇了摇。

　　“那，最后一个问题。”席笙心口有些涩，“你原来认识我吗？在芦苇地里遇到我之前。”

　　“我，我很想早点认识你。”

　　“为什么想早点认识我？”

　　不熄其实很想说，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但他还是用剩下那只手捂着裂开的肚皮，半是回味道：“你的肉很好吃，装在肚子里的时候，我很开心。”

　　从来没有过的开心，像人类中的猎人，打到了最好的猎物，像渔民，捕到了最大的一条鱼。

　　再剖出来的时候，其实很想一直把她装在里面，一直，直到完全消化，和自己融为一体。

　　席笙没再言语。
　　“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不熄靠近一步。

　　不过是幻景中的神明，自以为强大无比。

　　席笙低下头，手一划，底下的银阵便被她解开，她继续往那熟悉的地方奔去。

　　--

　　慕鸠正在大树下，她想着能不能找出其他阿姐的头发，万一她又给送信来了呢。

　　却听耳边传来一声，“慕鸠，朝我身后劈一剑！”

　　像是血脉重新连接，她一抬手臂，一把大剑便往席笙身后劈下，她晃神片刻，“笙妹？”

　　席笙跳过来，拉着她往前跑：“是我。我们在幻景中，时间紧急，身后有个不得了的东西在追我，你可有其他人的印象？”

　　慕鸠想了会，“有。慕眠师兄，那个大荒里的小虾。”

　　“你再想想，是否有和山长老谢念。”

　　慕鸠摇摇头：“我知道他，但没有。”

　　“先去找慕眠和小虾。”席笙说着，又往身后来了个束缚阵。她刚往前走了几步，却见小虾从一棵树上飘下来，“席笙？”

　　“你醒了？！”

　　小虾其实一直醒着，但只找到慕鸠和慕眠，他觉得这两人一个走火入魔了，一个进来前席笙让他小心，便先想着去找到席笙和谢韫。

　　但他只点点头，看向席笙身后，表情不太好。

　　“慕眠在我这。”说着，他就把人从小洞天里拖了出来，一掌把人拍醒。

　　“慕眠师兄？”慕鸠有些紧张道。

　　席笙有点担心地看向远处，那肉球拖着那具细长的身体，一直往拦着他路的大掌上撞，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固执地前进着。

　　慕眠眨眨眼，似乎快要睁开眼睛。

　　醒了一切就散了，说了也没用。
　　但当初注定被她抛弃化作泡沫的冰原记忆里，她不是同样好好告别了吗。

　　四周似乎有什么在撕扯她，席笙还是尽力往不熄的方向奔去，他脖子上的珠子一瞬亮得厉害，面前的大掌也终于散去，他飞了过来，像是还不满意，手里的两颗珠子就这样被他吐出来，又往前飞了一会。

　　看我。
　　看我。
　　看我。我的眼睛。

　　席笙看着他。

　　“再等一下吧。”她抱着两颗珠子，又抱到了那颗如今看来有些滑稽的肉球，她低下头，说：“我会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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