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殿下……是我对不起你。”

　　暮色渐沉，青唐与李弘泽向栓马的地方走着，青唐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嗯？”李弘泽一挑眉，看向青唐，“怎么了？”

　　“我……我……”
　　青唐咬咬嘴唇，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方才李弘泽与沈茂说的那句话让青唐心里着实感动了一把，对于那个难解的结，他忽然就不想再这么含混了事了。
　　——他对我是这般心意赤诚，我也须为以前的事情明明白白地与他道个歉，今后与他在一起，再去百倍千倍地对他好。

　　青唐这样想着，正要将自己的心中所想一一与他来说，却见李弘泽笑颜一展，心有灵犀般地抢先截了话端。
　　“对了，祭典上青唐打碎我的酒杯，是知道那酒里被下了毒吧。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有好好道谢呢。”
　　李弘泽将青唐的手好生握了起来。
　　“至于以前的那些事，青唐实在不必心怀歉意。你不是真心想杀我，却是真心想救我，若不是夜谷派了你来，我这条命都不知丢了多少回了。说起来，青唐还该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怎么还能让青唐说这句对不起。”

　　“殿下……”道歉的话还没怎么说，反而被他细心安慰了一番，青唐眼眶一热，不由停下脚步，“殿下，我……”

　　“好啦。”
　　李弘泽便也停了下来，两只手捧起青唐的脸，挤了挤，又捏了捏。
　　“青唐这么喜欢我，不顾一切来救我，我高兴得都快上天了，只想把你团成一团揣进衣服里立刻抱走，谁要也不给，谁也不让看。我现在毒都解了，以前那些事我早都不介意了，青唐也不要放在心上，从今以后一切都翻篇，我们就好好地在一起，好不好？”

　　“……好。”
　　青唐认真地答应着，怎奈脸被这个手欠欠的人捏着，认真也认真成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李弘泽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连忙把手放了下去，一本正经道。
　　“不过还有一件事，你需得答应我。”

　　“什么？”青唐也一本正经地问。

　　“我已经不做这个殿下了，青唐也别再叫我殿下了。我来想想，叫什么好呢……”
　　李弘泽眨眨眼，故意皱紧眉头道。
　　“叫弘泽哥哥，还是四哥哥？不行，四哥哥不好，我可不想要这个排行，那要不就相公，或者官人，老爷……”

　　“贫嘴。”青唐知道他是想逗自己开心，低头一笑。

　　李弘泽见他笑了，便不再胡说，眉眼也软了下来。
　　“笑了就好，我们青唐笑起来最好看。”
　　他伸出手，拇指刮了刮青唐嘴角的梨涡。
　　“沿着官道向南去，我记得应是会路过安穗镇，今天晚了，我们就先在那里落脚吧。”
　　青唐点点头，跟在他后面任他拉着。在林中找到了马，二人同乘一骑，便向着安穗镇而去。

　　天光收得只余一线，空气中弥漫着深冬的凛寒，只有相依的体温彼此交融，在这寒冷刺骨的冬夜中悄悄散发着温柔的暖意。一个转弯过后，道路尽头现出点点灯火。
　　“那就是安穗镇了么？”
　　青唐向远处望了望，半回过头问道。

　　李弘泽也抬眼望去：“应该是了吧。你歇一歇，换我来驭马。”

　　“不妨事。就要到了，我们走快些吧。”青唐抓好缰绳，一夹马腹，“坐好……安平。”

　　听闻这个称呼，李弘泽一愣。
　　安平二字，是只有母亲才唤过的乳名。他幼时曾问过母亲，为何不叫自己弘泽，却为自己换了安平这个名字。惠妃回答他时眼神慈爱又温软，她说娘不求你宏图远大，娘只愿你这一生宁和平安。
　　而此刻，这一声久未听闻的称呼瞬间将时光交错了起来，他最珍视的记忆与最憧憬的未来，就这么被这简单二字牵在了一起。他环上青唐的腰，将自己紧贴在他清瘦的背上，笑意不觉间漫溢了满脸满心。

　　“嗯。”他应道。

　　***

　　夜色已浓。祭坛外，官道旁，几队风林卫集结于此，放眼望去是一大片明晃晃的火把。

　　“东南坡没发现殿下踪迹。”

　　“西山没发现殿下踪迹。”

　　“南面谷底没发现殿下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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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属下发现北坡林中枯枝有新碎的痕迹，应是刚刚被人踩踏。”

　　派去搜山的风林卫依次禀报，沈茂站在一众风林卫前端，不动声色地听着，直到禀报北坡线索的兵士说完，沈茂方才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刺客该是挟持着殿下往北去了。二队长，你带队立即出发，继续往北寻找殿下踪迹。通讯官，传令各地风林卫，特别是驻守在安都以北的哨岗，密切注意往来可疑人员，切勿错失任何线索。其他人今日暂且收队回安都休息，一旦有消息，随时出动。”

　　“是！”

　　沈茂安排完毕，风林卫们各自领命散去。丁佑正招呼自己属下兵士准备整队回安都，忽觉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拍。

　　“大人。”
　　丁佑回头，只见沈茂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来。两人走到远离人群的暗处，沈茂方才压低声音，开口问道。
　　“那个刺客，你可知来路？”

　　“知道，便是之前和大人提过的，与殿下同去韶方的大夫颜青唐。”丁佑答道。

　　“大夫？”沈茂眯起眼睛。

　　“是。不过此人身手了得，即便真是大夫，也绝非是寻常大夫。”

　　“唔……”沈茂略略沉吟，“依你之见，他是否会对殿下不利？”

　　“以属下看来，应是不会。韶城遇刺，有弟兄们亲眼见他拼死护殿下出逃，祭典时他也曾救殿下于飞刀之下，此人对殿下应是没有加害之心。”丁佑道。

　　沈茂又思索了一会儿，问：“这段时间一直是由你领队护卫殿下左右，你可知殿下与此人是什么关系？”

　　丁佑一愣，表情瞬间有点不太自然：“这个……知、知道。”

　　“嗯。”
　　沈茂点点头，吩咐道。
　　“明日你带几个人往南去，沿途探查殿下踪迹，找到之后不要跟得太紧，以免被他二人发现。我只需知道殿下身在何方即可，其他皆无需干涉。有殿下的消息，立刻报我。”

　　“往南？殿下不是往北……”丁佑糊涂了一刻，马上反应了过来，“难道……？”

　　“不要声张。”沈茂深深看了他一眼，嘱咐道。

　　“是！属下明白。”

　　***

　　大年初一，安穗镇上家家户户都燃着暖意融融的灯烛，大门上贴了春联福字，街巷里炮仗碎屑铺了一地，四处都是红红火火的年味儿。
　　李弘泽与青唐走在四下无人的小镇上，好容易才敲开一间小客栈的门。大过年的，店主本是不打算营业的，见他们无处可去，好心为他们整理了一间客房出来，交代了几句就自己回房去了。
　　房间十分简陋，好在收拾得还算干净，火盆烘了一会儿，房中也渐渐温暖了起来。李弘泽让青唐歇着，出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却发现青唐外袍鞋袜都没脱，已是倚着床头睡着了。

　　“青唐。”
　　李弘泽放下水盆唤了一声，见青唐没有反应，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给他脱了靴子帮他睡好，谁知手指刚一碰到，青唐立刻警觉地睁开了眼睛，手瞬间扶上腰间的鞭子，见是李弘泽，方才放松了下来。

　　“上床躺下，好好睡吧。”李弘泽轻声说道。

　　“嗯。”
　　青唐睡眼惺忪地笑了笑。
　　怕赶不及救李弘泽，青唐这几日快马加鞭，几乎没怎么休息。反正在夜谷那时也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不歇也是无妨——青唐本是这样想着，谁知此刻终于安顿下来，这一月来欠下的睡眠好似都一股脑儿地跳出来登门要债一般，眼皮沉沉的怎么也睁不开。
　　青唐强撑着睡意脱了外袍靴子，一倒头躺在床上，李弘泽用热布巾给他擦了脸，自己洗漱一番，熄了灯烛，也轻悄悄上了床。

　　“安平……”

　　青唐感觉到动静，翻过身依在他身边。

　　“嗯？吵醒你了？”李弘泽给他掖了掖被子，又摸摸他的脸，“睡吧。”

　　“本来说好，出来了就给你的……”青唐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

　　李弘泽眼角一弯，将青唐搂进怀里，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
　　“不着急，我们要在一起很久很久，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想过了，我们要不就去寻一处深山老林住下来，我还做回我的猎户，养活咱俩该是行的。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都依你，总之我们远远地躲开安都，躲开襄宁，让谁也找不到我们，你说好不好？”

　　李弘泽说完，半天也没有听到回答，他低头看去，怀里的人手上拉着他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了。远处一阵鞭炮声响起，噼里啪啦地吵了个不停，竟也没能惊动了他。
　　新年到了。
　　李弘泽听着这平凡小镇上的人间烟火声，拥着怀里那微微起伏着的温暖身体，幻想着从今以后，他与青唐即将在这般平凡人间中共度的一年一年，不知不觉，也沉入了清平安宁的甜梦之中。

　　***

　　正月初二，安都。

　　四皇子广陵王在祈福祭典上出了事，这个年算是没法过了。朝廷乱成了一锅粥，一班文臣们挤在尚书省，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却也是没半点计较，只能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等着风林卫那边的消息。
　　而以蔡连城为首的一众武官却只是十分不走心地表达了一下担忧之后，便袖起手在一旁看上了戏。
　　风林卫兵力有限，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全国上下翻个遍，但哪怕军方能力再大，杨施他们也没有去找蔡连城和朱雀门插手此事，否则若是李弘泽被他们悄悄找到又悄悄了结在了荒郊野岭，反而是弄巧成拙，坏了大事。所以没有人对他们的袖手旁观有什么意见，最好他们是连戏也不要看，什么消息也不要听到，赶紧各自回家过年去了事。

　　“殿下您说，这广陵王是干嘛去了？”

　　楚梁是个上无父母下无妻儿的，过年也没地方可回，便仍是陪在李玄昌身边。他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坐在棋盘旁百无聊赖。
　　对面的李玄昌捻着一颗棋子，正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沉思，并不理会他。

　　旁人不知，但当日在祭坛上的两队人，可是亲眼看着李弘泽自己跳下祭坛去的。风林卫只管闷头找人，绝口不提李弘泽这一走是否是心甘情愿，而他们自然也没必要去多这一句嘴——那些文官越是急得跳脚，这新年大戏才看得越是热闹。

　　“要不小人陪殿下对战一局？”李玄昌不理人，楚梁呆着也没意思，便又主动提议道。

　　“不必，你棋艺太差。”李玄昌眼也没抬，一口回绝了他。

　　楚梁被主子一句话噎得没脾气，只得又扒拉起炭盆里那几块炭。

　　“昨日的刺客，你看像谁？”半晌，李玄昌落下手中的黑子，又捏了一颗白子，开口说道。

　　“小人是觉得，很像之前夜谷派来的那个小白脸。”
　　楚梁终于停下了祸害炭盆的手。
　　“可此人不是被夜谷抓回去了么，难不成跑出来了？”

　　李玄昌冷笑一声，没有答话。

　　“不过细想来也讲得通，这小白脸不仅不杀李弘泽，在韶方时还一直在护他性命，此番前来救他也没什么奇怪。况且这么蒙着脸不露面来救人的，也不会再有别人了。”楚梁说道。

　　“看来李弘泽是不会回来了。”李玄昌挑了挑嘴角，“我这弟弟竟真有一走了之的魄力，我先前倒还小瞧了他了。”

　　“殿下您看，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这么大的祭典这么多的守卫，他竟敢孤身闯进来，这是赌上性命来救他的吧。小人觉着，这二人关系定然非同一般。”

　　李玄昌闻言，终于抬眼瞟了一眼楚梁，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不管他们什么关系，总之最好是永远野在外边，省得我不得不杀了自己的亲弟弟，折损阴德。”

　　“那殿下的意思是就放他一马了？”楚梁一挑眉毛。

　　“唔……”
　　李玄昌顿了一顿。
　　“年后教人安排下去，让各地的人手都留意着些。李弘泽若是隐姓埋名做他的老百姓，自然不必管他，若有任何异动，就地杀之。”

　　楚梁干脆利落地应了声，心里却隐隐觉得李玄昌对李弘泽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细微的改变——虽然杀意仍在，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却少了一丝过去那种冰冷的狠绝。
　　他是心软了么？难道我们这个心似寒铁一块的王爷，也是会念情的么……
　　楚梁看看对面垂着眼琢磨棋局的李玄昌。肌肤似玉，眉目如画，着实一副好模样，但那俊美的面庞下究竟遮掩着怎样的心思，却是怎么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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