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问题

　　汪杉雪怕被认出来，这天特意化了浓妆，兜里揣着微型摄像机，和路怀远在栖云山上的寺庙门口碰头，等待青行院的接洽老师。
　　青行院至少在家长接待方面做得十分出色。打通招生电话，表明来意后，接洽人员立刻就安排了参观时间和碰头地点。可以选择就近在栖云山的寺庙前，也可以去家门口接，非常周到。
　　接洽人员没几分钟就出现了，跟着他一路曲曲折折地走了很久，青行院终于到了。

　　汪杉雪和路怀远被引去了荣誉墙参观，墙上挂满了教学老师的资质和办学奖章，还有各式活动照片，看起来丰富多彩。接洽老师还在继续介绍学习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专业而科学的教育方法和师资团队时，被冷不丁地打断了。
　　“我们能去看下现在孩子们是怎么上课的吗？”汪杉雪问。
　　接洽老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说：“不行的，那些孩子有的情绪容易激动，很危险，不能见外人的。”
　　“这么危险的话，平时要怎么教他们呢？”路怀远接着问。
　　“是这样的，我们有专业的师资团队来研究青少年心理和行为问题，一定是能在保护学生和老师都安全的前提下将孩子治疗好的。这就是专业的力量嘛。”
　　汪杉雪点头，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冲路怀远说：“我看这不错，老公，咱再到别处逛逛？”
　　路怀远表示同意。说着，俩人也不管接洽老师，径直离开了荣誉墙，直往学院内里冲。
　　那老师立马着急起来，掏出腰间的对讲机，叫来了三四个膀大腰圆的教官，自己则急急忙忙追上去。
　　“两位家长！不能乱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已经晚了。那俩人跑得比兔子都快，转眼间就没了人影。接洽老师只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地对闻讯而来的教官们吩咐：“有两个可疑人员跑进去了，一男一女，给我追！”

　　操场上的训斥声和惨叫声吸引了俩人的注意。
　　汪杉雪和路怀远从排成方阵的穿迷彩服的学生后侧靠近，没有惊动前方正在体罚学生的教官。
　　正在进行的体罚是前摔。有两个似乎是犯了错的学生被扶住肩膀，然后膝盖被猛踢，身子前倾，直勾勾地摔在地上。身体和地面相碰，砸出沉闷厚实的响声。
　　光听着都疼得要命。
　　学生爬起来，再摔。又爬，又摔。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至于被这样惩罚？
　　教官边踢他边骂：“下次还敢不敢不喊报告就去厕所了？！”
　　学生小声嘟囔：“报告，我喊了。”
　　教官踢得更狠了，还打了他两耳光：“我听到了吗？我同意了吗？”
　　汪杉雪气得眼都红了。兜里的摄像机尽职尽责地记录着这些场景。
　　“是他们！快抓住！在操场！”不远处有人喊。
　　四面八方涌来许多教官，汪杉雪和路怀远见势不对赶紧跑路。
　　没想到他们的反应那么迅速，俩人还没穿过操场跑到大门里的院子时，就已经被前后夹击，团团围住了。
　　那些人手里都拿着家伙，一拥而上。路怀远一边护着汪杉雪一边跟他们缠斗，但对方人数上太占优势，没过多久汪杉雪就被他们抢走了。
　　汪杉雪被推到在地上，兜里的微型摄像机掉了出来。刚刚赶过来的接洽老师冷哼一声，一脚把它踩碎了。
　　“搞暗访？谁给你的胆子？”说着，那人给旁边几个彪形大汉使了个眼色。
　　眼看着拳脚就要落在汪杉雪身上，被四五个人围住的路怀远见状赶忙从缠斗的缝隙里脱身，一脚狠狠踹倒要对汪杉雪动手的人。
　　路怀远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人家一小姑娘就想拳打脚踢，真当他这个一米八五的大汉是个摆设？
　　他顺手夺了被踹倒之人的木棍，劈劈砍砍，倒在地上打滚的壮汉又多了几个。
　　接洽老师也没想到这个暗闯之人这么能打，他见势不妙，又拿出对讲机，低声吩咐了几句。
　　路怀远拉着汪杉雪，眼看着就要冲到大门口时，脖颈上突然有点轻微的刺痛，紧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

　　应该是麻-醉枪。醒来后的路怀远想。
　　他想伸手摸一摸脖子，发现动不了。低头一看，自己被五花大绑了。这是个脏乱空旷的仓库，高高的吊顶旁有扇小小的天窗，有微弱的苟延残喘的日光流入。
　　汪杉雪被绑在他不远处，歪头靠在墙上，还没醒，不知道是不是也打了麻醉。
　　路怀远转头环顾四周，想寻找些尖锐的东西把手上的绳子磨断，没有找到。他在绳子的束缚下蹭了蹭自己的衣服口袋，果然，手机和钥匙小刀打火机之类的都被摸走了。
　　他想起了几年前，似乎也是同样的场景，只不过身边的不是女记者，而是两个兄弟。
　　人似乎会经常在某个场景里出现记忆闪回，觉得此情此景很熟悉，像是出现过，但又记不清是真是幻。路怀远也有很多次这样的体验，但这次的熟悉感，他清楚的知道，是真实发生过的。
　　路怀远一直都不太想回忆起这一部分，就好像记忆这个东西只要他不碰，就能压根不存在一样。

　　他们费尽心力把RE做大做强，自以为能抗衡这家学院。他们怀着美好的愿景——既然总是无证据，法院和警方抓不了你，那么我们就算黑吃黑，也要干掉你。然而直到他们真的直面权博的势力后才发现，什么黑吃黑，在对方面前，RE简直就像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小姑娘，连灰白都算不上，而是彻彻底底的一张白纸。一张能被轻易撕碎的白纸。
　　被绑上石头投河时，路怀远终于明白了这点，湍急的水流灌入耳膜，听起来像是白纸被残忍撕碎的声音。
　　RE，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
　　那时候他们三个都听杜柯姐姐杜萱的话。杜萱大他们几岁，是个很有主意的温柔姑娘。萱姐爱看日漫，英语也好，她给起了这个名字。Re,英语词根，重新。在日语里则有零的意思。从零开始，重新出发，百折不挠。大概是这样的意思，萱姐摸着下巴解释道，听起来是不是很热血。
　　三个小伙子嘴上不说，其实谁还不是个热血中二少年呢。于是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记忆里出现了一点幽深的绿光，在水波中影影绰绰。
　　当时，路怀远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们三人已经被救上来了。几个黑西装男女围绕着他们三人。黑西装将那个绿吊坠放进路怀远手里，恭敬地说，以后若有需要，可随时传唤。
　　传唤？怎么传唤？为什么？你们是谁？还没等路怀远问出口，黑西装已经集体不见了。
　　之后路怀远再也没见过那群黑西装，在刻意遗忘下也逐渐不记得这段事情，只记得这个绿吊坠也许真的是个吉祥物。这还是几乎没见过面的传说中的梁薇姨妈前两个月刚送给他的，说是能消灾避祸。
　　刻意遗忘是需要的。忘不了的话，接下来该怎样活下去呢。
　　面对无法打败的强大敌人，没有边际的海，没有顶峰的山，怀着那么剧烈的仇恨与不甘、怀着这么多被摧残的鲜活生命的信任与嘱托想去拼死一战，却被轻蔑地一击即溃。如果不忘掉，就只能自我折磨。
　　于是他们三个人默契地选择了忘掉。
　　然而是不是真的忘掉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彭安康和杜柯进了公安和行政系统，天天念叨着扫黑除恶。时不时喝醉了酒，他们才发泄似的骂一句：大恶除不了，我他妈小恶也除不了吗？那些糟蹋人的鳖犊子，见一个我弄死一个！
　　骂完了酒醒了，又继续去当庞大部门的一颗兢兢业业的小螺丝钉了。注意影响，不放狠话，不能骂人，不能江湖气，不能破坏警民团结。对对对，领导说得对。

　　从仓库顶部脏兮兮的小窗看过去，天光昏暗。大概已经到了傍晚。
　　路怀远不知道自己除了麻醉还被加了什么药，全身乏力，连脑筋动一动都觉得没什么力气，遑论逃跑。中间汪杉雪也醒过几次，但没多久又睡过去了。他俩被固定住绑在两个角落，连互相帮忙解开绳索也做不到。一天里，他隐约听到门外人在向上头层层报备，又传话回来说院长在开会，回来再处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仓库的门处传来金属摩擦声，有人在开锁。
　　来人是早上的接洽老师和三个教官。
　　其中一个看起来资历比较老的教官抱怨：“不都没法动了吗，打个勒索电话还得这么多人来？”
　　接洽老师说：“院长说了，这人不好搞，得谨慎点。何况勒索完还得看住了呢。”
　　“不听话就砍完埋起来不得了？或者扔河里？”
　　接洽老师没什么好气地说：“上头说了，还有条大鱼要钓呢，别动不动砍砍杀杀的，快点去拍照片打电话。”
　　“上头的事咱是不知道，但是小邱总的心肝真在里头？”
　　“错不了。”接洽老师不耐烦地说，“别那么多废话，干活去。”
　　那个教官冲汪杉雪和路怀远劈头盖脸拍了许多照片，又着重拍了几张汪杉雪的特写，嘟嘟囔囔地准备走了。
　　接洽老师对另两个一直没说话的教官说：“新来的，你俩，看好他们，我们去跟上头报备了。晚饭后我俩来替你们的班。”
　　两个新教官乖乖点头，恭送两位小领导。等小领导走得没影了，两个新教官扭过头来，手里各亮出一把小匕首，冲着被绑的两个人质挥刀就砍。

　　光线昏暗的清吧里，小提琴声悠悠扬扬。卜未和一个面容坚毅的男子相对而坐，各自面前摆着一杯螺丝起子。
　　“646号，你什么时候爱喝这么不像酒的酒了？”男子问。
　　“毕竟我现在是个学生。”卜未说，“组长，我现在有名字，叫我卜未吧。”
　　“任务已经结束了，多亏你上次在酒吧里及时发现了那个线人，不然又得让这个跨国军火贩子逃了。”
　　“还没结束，还有一件小事。”卜未喝了一口酒，酸甜爽口。
　　“青行院的事？”组长哼了一声，“算多大点事，本来上头下来这个任务就是顺带着给你做个添头玩玩的，不打紧。”
　　“这个地方害人不浅，据说有点过分。”
　　组长笑了：“你这嫉恶如仇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行吧，你要插手随你，别搞得太过火就行。其他队员还有任务，这两天会陆续撤离的。”
　　“嗯。”卜未轻轻点头，晃了晃杯中橙黄的酒液，“放心，我会很快解决的。”

　　夜色掩映下，路怀远和汪杉雪逃出了青行院。
　　这两个新教官看起来年纪不大，长相酷似，像是双胞胎，只不过区别在于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他俩自称大严小严，路怀远为了记住，一律在心里叫大眼小眼。
　　不知怎么的，路怀远好像在哪见过这对兄弟，但死活就是想不起来。
　　他俩割开了绳子，把随身物品物归原主，掩护着路怀远和汪杉雪逃出大门，绕进了茂密的山林间。黑黢黢的树林里，山石土壤错落，崎岖难行。正值立秋，暑气尚未消散，整片林子里蒸腾着树叶和土壤的气味。
　　走着走着，大眼沉不住气了，低声问汪杉雪：“汪记者，听说他们要拿你勒索你男朋友，要跟他通个信吗？”
　　汪杉雪感到奇怪：“我没有男朋友啊。”
　　大眼更奇怪了：“那他们说的小邱总的心肝难道不是你？认错人了？”
　　路怀远帮忙分析：“汪记者，可能是有人暗恋你，你不知道。”
　　汪杉雪一头雾水：“不会吧，我可不认识什么小邱总。说的会不会是你？”
　　路怀远：“我也不认识啊。那应该就是搞错了。”
　　大眼叹气：“绑架都能搞错人，太不专业了。”
　　小眼：“……哥你少说两句。”
　　昏暗的树林里，忽然一道强烈的光柱扫过。有人在大喊：“发现他们了！”
　　怎么会这么快？
　　汪杉雪脑筋急转，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最后在腰带内侧发现了一枚微型追踪器。
　　路怀远见状，也连忙照样做，在长裤的裤脚内侧发现了同样的东西。
　　“草。”路怀远忍不住感叹。
　　大小眼慌乱地差点抱作一团：“妈呀就是拿点钱办点小事，怎么就摊上大祸了。被抓住就铁定没命了呜呜呜啊啊啊。”

　　光柱越来越密集，逐渐以他们四人为中心汇成一个巨大的光圈。像是舞台上的巨型追光灯。不，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来说，也许相对于舞台，用刑台一词更恰当些。
　　追来的人站定后，甚至开了大型探照灯，一瞬间，黑黢黢的树林里恍如白昼骤临。白茫茫的强光将树叶们照得惨白，像涂上了一层劣质的墙漆。
　　领头来追他们的换了个人，他穿着灰西装挺着小啤酒肚，早上的接洽老师也跟在旁边，恭敬地叫这人“主任”。
　　路怀远四人被包围了。主任一手拿着电话，对电话那头恭恭敬敬：“是的，好的，保证完成任务，权院长您放心开会。”
　　挂了电话，主任抬腿就往接洽老师肚子上踹了一脚：“你个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接洽老师捂着肚子，低头哈腰，点头称是。
　　“主任……小邱总电话打不通。”
　　“废物东西！电话不通不会寄信塞纸条？自己不会看着办？你吃饭还要我一口口喂你吃吗？”主任暴怒。
　　接洽老师佝偻着身子，连连称是，退下了。
　　主任招呼周围的壮汉教官：“把他们抓住，腿打断，让他们还跑！”
　　有人唯唯诺诺：“不是说作人质去勒索……”
　　“腿断了不也是活着呢吗？！废话恁多，快去！”
　　众人抄着棍棒短刀，一拥而上。大小眼一边鬼哭狼嚎，一边从地上扒拉起树枝棍棒，抡起手臂疯狂挥舞，一时间其气势之癫狂，倒真抵挡了一会儿攻势。
　　路怀远虽然力不从心，但还是咬牙挺住了十来分钟。本来对方人数就多，车轮战耗得他精疲力竭，踢倒一个后面立马就补上，仿佛永无止境。路怀远的身上，脸上多了许多淤青和血痕。汪杉雪则被他安置到身后的一棵大树旁，竭力不让人靠近。
　　这位女记者也非常争气，知道自己没有战斗力，立马噌噌地爬上了树，还时不时用石子和鸟蛋偷袭。路怀远少了分心，压力小了些，但依旧处在超负荷的边缘。
　　终于，在一个路怀远双臂被两人纠缠住的空隙，一根钢棍从后方直直朝路怀远后脑勺砸来！
　　“小心后面！”汪杉雪尖叫。
　　然而，路怀远无处可躲。
　　他正准备咬牙受了这一闷棍，甚至偏了头防止打击过重，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来。他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
　　“二远子你可太弱鸡了。”是彭安康的声音。
　　“菜的一批。”杜柯补充，“叫你天天死宅着。”
　　他俩来了！

　　擒制住路怀远的两名教官被新加入战局的彭安康和杜柯轻松解决，路怀远被推到了他俩的身后。
　　“跟你弟先回去，这交给我们。”彭安康说。
　　“我弟？”
　　“我在这。”索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你一直不回家，我觉得应该是出了意外，就联系了康哥和柯哥。”
　　索望自然而然地搂住路怀远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担忧：“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路怀远笑呵呵地说。
　　白茫茫的探照灯光里，索望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浓密的阴影，肤色在强光下白得不真实，有种白玉瓷瓶的易碎感。但比白玉瓷瓶更美。
　　路怀远大概是麻醉打的影响脑子了，这种紧要关头还琢磨白玉瓷瓶这种东西。
　　但很快，他就无暇琢磨了。因为索望看着他身后的眼神突然一变，随即抱住路怀远扭了个身，将两人硬生生换了个位置。
　　路怀远没有一丁点防备就被抱转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索望在他怀里猛地往前一拱。
　　一个年轻教官从索望身上拔下刀子，转身就跑。刀埋得很深，抽出时与血肉的摩擦声像在路怀远心脏上拉一把电锯。
　　路怀远环在索望腰上的手，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下。
　　索望痛苦地皱着眉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急促地呼吸。

　　这时，不远处警铃大作，红蓝光芒耀眼地闪烁。
　　两个穿警服的人从后方突然窜了出来，双手持枪瞄准他们：“不许动！放下武器！”
　　主任见势不妙，只能悻悻地号令大家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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