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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琪
依旧是一片天，那颗沉默寡言香樟上的鸟舍涂了新漆，有人弓着身子在院里莳花，视线中暮色的太阳像是温柔的一瞬，女人于这种顾盼下抬起头，看向远方的眸底有清远的笑意流转。
“这是从十八号的，”布玛想起屏幕上那张在夕照里懒散一轮廓微光的脸此时正满脸安详被收在停尸间里，血肉失色成凄厉的一滩，猛地打了个寒颤：“从十八号的遗骸里捡出来的芯片，虽然有损毁，但还能够读取。”
用这双被强行赋予的眼看世界。
她记忆中的琪琪很爱笑，说起院子里的花草林木天真得像小孩，某些时候抱着相框发呆，侧影看上去如此柔倩。阴雨天气腿脚不便，裹着毯子缩在沙发里捏着那张唯一的合照对十八号絮絮叨叨。
说的都是悟空。
“其实那是我第一看见他受伤，慌张得眼泪掉出来了都不知道，”这么说着的琪琪抚平发鬓，脸上动情神色一脚踩在谁完美无缺的心胸上，悟空小指微不可见的抖动，可连抽搐都是无声的，自黑暗中鲜人能察的，剧痛，但舍不得转头，连瞬目都不要，他凝视着琪琪脸上被岁月亲吻的痕迹因为临近而纤毫毕现，听她声音清澈：“那时候我还很小，只会抱着他嚎啕大哭，哭得邻居家的狗都吠起来。”
琪琪也会流泪啊，十八号的声音自画外穿行而来，后来呢？
“后来悟空受得伤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不回家的时间也很多，我就坐在他家围墙下等他，有时候不小心睡着了，”琪琪低头敛眉羞赧腼腆的时候辉映灯光亦有一暗：“然后醒过来就见到他在身边搂着我。”
这种睁开眼就能重逢的错觉纠缠了她一辈子，无论梦魇多厚重在奈何深渊比良坂上奔行多久仓皇一世只要看见悟空就会有明透的阳光自眼前落下来。
像泪水，像情思，都无可抑制。
“那最后，为什么他又抛弃你了呢？”那个时候的十八号甚至还没能完全融入人群，根本学不会遮盖言语中的棱角，琪琪看了她一眼，表情是不会寰改的温和，甚至假装没有被刺伤，语色轻快：“因为他病了。”
“病了？”十八号讶然情绪从屏幕上跌落出来，这也是致命的传染，痛入膏肓的短笛木然转向悟空，却发现他睁大了眼不依不饶盯着画面未曾眨眼，眸底燃烧起什么如洞烛，有夺目色。
“第一次莫名其妙的发烧就是在他十六岁的生日上，那天悟空刚刚考完驾照，”琪琪憋了半天没能忍住泪水，只好含泪笑：“我们筹划了很久要买辆车，这样他就可以开着去买菜，顺便接送我上学。”
“他身体一向很好，我从来不记得悟空生过病。”她举起照片迎光反复端详了好一阵：“可惜，那是他第一次过生日，居然只能躺在床上渡过。”琪琪回忆起他端着蛋糕猝然倒下的瞬间，眩晕中胃里翻覆得都是恶心，喉咙好像被找不到出口的腐血骨肉堵塞，哽了半天去握十八号的手，人形机掌心冰凉也能给她意外的勇气：“那只是个预兆。”
没有什么能永远停留，不朽的从来都是命运。
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高烧像听不熟的潮水倏忽而来无声而去，直到有一天心跳开始反常，我试着带他去医院，可那家伙不肯。“他说不，”琪琪的指缝里都塞满了堵不死的泪，悟空看着水滴自她的尖削下颔滑落，三两步上前对着一层以纤维织就的屏幕愣神，肩膀微动想抬手去拂，指甲剐在墙壁上刺骨冰凉。
“他总是抱怨打针太疼药很苦，”琪琪草率的用手背抹了一把，垂下肩膀听凭泪水涕泗横流：“悟空难道是笨蛋吗？那根本不是任性的时候。”
“后来他就突然一下子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呼吸，什么都没有了。”
像是呢喃吟哦出的咒语唯一一句，悟空恍惚四望，满目都是灰烬都是不可驳回的宿命，他猜测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生存忘记谛听，很多张脸在他眼中褪成惨白如雪，复又以无可计数的尖叫号泣倒灌着冲撞进胸怀中。
“贝吉塔，贝吉塔，”悟空颠沛着步子像是求索天地的诗人赤脚踩在荆棘上，他第一次这样慌张的呼唤王子的名字去抓谁的肩膀：“你的心跳呢？”
他从来不曾害怕死亡，只是一直不善于面对死亡。
被悟空攥紧了拼命摇晃的贝吉塔从灭顶绝望中抽出身来，抬手去捞男人一身英悍分明却柔和出日晕的线条，揽在怀中才听见胸腔里的脏器附和着迎面的跳动仿佛真的有弹指间的冰天雪地凝滞窒息直至此刻才重舒醒觉。
“我也什么都没有了，只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画面中的琪琪干咳着哭，十八号找不到句子说出心底的安慰，只能去抚她的背：“琪琪，可是——”
“我一直以为悟空死了，其实他没有。”哭够了惋叹着说出真相的她满眼泪水如泉井，目色却清亮异常甚至更加坚强，十八号被这横空一句打懵了：“什么叫，其实他没有死？”
“呼吸停止，但是肉身不腐不老，”琪琪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得更透彻，揉着红肿眼眶低头：“几乎就是一种假死冬眠状态，就像城堡里的睡美人，休息够了就会睁开眼睛。”
“哇。”
拟声词不是十八号的感慨，是医生满脸不可思议在嘴里开出的花。
“可是这种假死有种奇怪的效果，”琪琪的话斩金断玉隔空把一干本已来不及舒解的情绪敲得哗啦作响：“重生的悟空什么也不记得了，这大概是家族的遗传病症，所以他也根本没有家。”
仿佛冷水里的金鱼，款摆着腰鳍吞吐泡泡看着你，或许还能说爱你，七秒后转身，拐过一道湍流几个漩涡，便已把这种山盟海誓像甩尾一般抛在脑后，偶尔再能遇见，若无其事擦肩而过荒废了你一辈子的惦记。
然而他目色似回忆之初，如此葱葱郁郁清白无辜，让人不能不忍苛责，随遇而安漂浮不定注定远离的是他，牵系一生念念不忘的你又有多可怜。
“可是我想，”她凝视着消瘦枯萎的指尖不眨眼：“我能等他一次两次三五年，却等不到一二十次三五百年。我死去之后就再没有人提醒他，在那么漫长的生命中我们曾经历了多少时光，交错了多少纠缠。”
“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就这样被他忘掉，”琪琪不错目看着十八号，从某个微妙的角度望过去，她就像是透过什么望向谁，绒长睫毛下眼色坚毅如冰仿佛残痕断瓦里一句赴死无可圜改：“可是我追逐悟空好多年，实在太累，”她声音激烈，但神色从容，歪头容颜忽然灿丽不知笑给谁看：“所以这次换做悟空来找我了。”
是高塔上的公主，处心积虑留下昂贵水晶鞋，等骑士捏着那张再也不会被补完的字条顺着刻意写下的名字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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