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程慕予先带着程宜笑去了通冥街姽婳所在的花店，按照她本人的说法，自然是为了添补上那束花枝中“欠缺的东西”。
　　这家程宜笑曾经无数次路过、甚至心无旁骛地挑选过鲜花带回去的花店，名叫“渺生合坟”——如果那随时都会斑驳凋落的门楣之上挂着的招牌昭示的确实是这家店的官方名称的话。

　　这名字还真是比霞光槐木更让人捉摸不透。只是通冥街上各家店子的名字都很不一般，单看一家觉得算是诡异的话，结合整个通冥街的背景来看就是理所应当、意料之中的了。
　　比如说，传说通冥街东街和西街很有过节的两家理发店——东街的先开，取了个名字叫“系愁”，西街的没过多久便紧跟着系愁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偏偏还取了个名字叫“解忧”。此间恩怨，具体不足为人所知，但明面上大家都看得出来两位率性洒脱的掌柜的是真的八字不合、水火不容了。

　　渺生合坟碑文似的的招牌下面，站了个阴柔瘦削的美人——一个常人看来会觉得诡异发憷但是在程宜笑包容式的非人类审美眼里堪称惊艳的美人。
　　无论她何时看见她，她始终都是幽蓝色的及肩直发，仿佛那头发确实是不会再长了的。面无血色，眼珠漆黑，眉眼凌厉而细长，是沉寂而幽深的青灰色。乍看上去，简直就是从鬼火连绵的夜幕尽头款款走出的阴冥之界的绝色美人……就是气质太过阴冷强大了，给人一种难以亲近、不好招惹的直接观感。
　　事实上她也确实难以亲近，不好招惹。因为这阴冥美人不是别人，正是连楚润来远山山脉走动都要给几分薄面问候一二的同仁老友，姽婳大人。

　　因为还是下午，所以对于通冥街而言，时间尚早。灰寂的街道相同来说有些空荡荡、静悄悄的，繁华里透露着一种诡异的破落与萧条。然而，街道两边的各家店铺却恍若不知，依旧鳞次栉比，各自安居乐业着。
　　程宜笑跟着母亲走到渺生合坟的门前——
　　姽婳就站在门口，半靠着墙壁，气定神闲地抽着细长的香烟，眯着眼睛冷漠且懒洋洋地看着她们走近。

　　她穿了一身黑色吊带连衣裙，细细的吊带衬得她冷白的肤色和瘦削的骨骼更加莹润与唯美。
　　因为天气还没完全地入夏，所以她外面还松松垮垮地穿了件极为抢眼的、亮橙色复古设计的披肩，与她幽蓝色的直发与阴沉严肃的穿衣风格形成了强烈的视觉撞击，尖锐的矛盾在她强大冷厉的气质下融合成了诡异而和谐的统一。
　　尤其是配上她此时此刻半眯着眼睛、神魂游离似的搭着手、给人说不清楚的懒散而又颓废的感觉地抽着烟的神情姿态，即便是落在沉浸演艺娱乐圈多年见多了人间尤物和部分非人类美色的程宜笑的眼里，也属于为人惊叹的美丽。

　　当然这也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眼前这位姽婳大人，百分之百不是人类。作为一名身份非同寻常的非人类，能够拥有这般矛盾且统一的惊人美貌，便也不足为奇了。
　　程宜笑之所以能够对此心平静和、颇有心得，还不得不感谢早年便见识过了孟演和楚润这两位背景深厚的非人类的经历。孟家和楚家的人，各个都生得极好极恰当。她有心留意过后，看多了，便也不觉得自己天生的长相极具优势了。
　　都是天性基因里的本能罢了，实质并不属于能够用于攀比与竞争的资本。只不过在人间此类天赋资源相对而言比较稀少，因此便也就值钱了。其实，只是浮华表面的金钱游戏罢了。

　　“您好。”那别具一格的阴冥美人仍旧冷傲而又风情地倚在墙上，半眯着眼睛向她们打招呼。她神色未动地透过袅袅的白烟，斜眼看向她们，如梦似幻，飘渺里带着些阴森而又苍茫的意味。
　　她的嗓音也是冷然。许是因为烟的缘故，还有着些许危险的喑哑：“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您好。”同样是问好，程慕予的态度人情味重了很多，不但显得礼数应有尽有，并且语气声调都是让人无法挑出毛病来的温柔平和，“我需要囚心香木和流萤心兰。”
　　程慕予含笑的目光专注而认真地望向姽婳，诚实地、逐字逐句清晰无比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她郑重虔诚的模样令身后的程宜笑愣了一愣。
　　程宜笑抬眸看向母亲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不知为何在她映着姽婳的眼眸里看到一丝薄凉而悲哀的穆然——令人分不清楚究竟是她自己的情绪，还是眼眸如镜如实地反映出来的姽婳的气场使然。

　　袅袅香烟之后眉眼朦胧也丝毫不减冷厉的阴冥美人眼睫蝶翼一般颤了颤动，声音却是不为所动的死一般的平和哀寂：“不好意思，这里没有您所需要的东西。”
　　“别的地方可能真的没有，但是这里不会。”程慕予确凿地肯定到，她望着姽婳，温和美丽的脸上渗透出丝丝倔强而决绝的孤寒来。
　　姽婳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程慕予依旧坚持，她短暂地勾了勾唇，嘴角划过一丝冷然的笑，似是讽刺，又只是看她可怜。而后，姽婳毫不留恋地错开了视线，继续半倚着墙壁，慵懒惬意地吸了两口烟，目光苍苍渺渺地落向遥远的别处。

　　不用程慕予解释，程宜笑也早就知道，眼前这位大人非同寻常非人类，断然是不好轻易得罪的。
　　根据眼前情势，她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的缘由，但猜得到，母亲所求的，正是她之前所谓的“欠缺的东西”，并且这些东西目前只有她能够给她们。
　　然而，程宜笑也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位大人，俨然是一副不是很想搭理她们的样子。准确来说，是她并不是很想给她们那些东西——而她的母亲却铁了心一定要拿到。

　　程宜笑目睹着母亲坚决而倔强的样子，恍惚以为看到了明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豁出去设计报复薛家的自己。她的心里，既是拂不去的哀凉，也是隐隐不由的不安。
　　就在她不安的下一秒，她身侧优雅伫立的母亲忽然把东西都递给了她，简单地收敛了下形容，径直往姽婳身边走了两步，继而动作轻柔而又脊梁□□地……在姽婳的脚边不远处跪了下来。
　　程宜笑心下大惊，骇然失声唤她：“母亲。”
　　她下意识地走到程慕予身边，弯下腰想去搀她起来，却不出所料地被孤意已决的母亲漠然而果断地推开了手。

　　香烟袅袅，似是红尘滚滚，恰似多情，实则无情，最后无不化作青烟一缕，白沙一粒。
　　程慕予竭力穿过那无情无义的俗世浮尘跪倒在姽婳的面前，试图用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打动她看惯生死浮沉、刀山火海白骨嶙峋堆叠淬炼出来的森寂眼眸。

　　姽婳心里轻叹了口气，无言掐断了手里燃着的烟卷。
　　她毫无怜爱之心地转过了头，冷冷地觑了程慕予一眼，只觉得眼前这位早知渺渺众生之中她一人不过命如芥子的程慕予，此刻眉眼虔诚、孤意已决、满心悲凉地跪在她面前请求的模样，与当年的那只说不清究竟是想得穿还是想不穿的虞姬一模一样。
　　紧接着，她听到了这位堪为虞姬转世后人的程慕予女士，一字一句、一腔一调地吐露出与当年那名虞姬近乎相同的话语词句，竟宛若时光重溯、故事复刻一般——
　　“虞之山，虞精族民，程氏慕予。请姽婳大人赐囚心香木与流萤心兰。”

　　姽婳。
　　程宜笑终于从她母亲的口中得到了这位渺生合坟的老板的大名。
　　她喉间微凉，抬眸看向母亲口中所谓的姽婳大人，只见她眼神阴沉森寂，毫无波澜，看着她们就好像安眠于土的亡魂死者一般。绯色的薄唇，最是无情冷酷，却又偏偏沾染着整张漂亮得诡异和谐的脸庞上最为接近人气、温暖醉人的气息。
　　而后，她听到那位不是很想给东西的大人嗓音沙哑苍凉地问了她们一句，道：“程慕予，你可知——何为囚心香木与流萤心兰？”

　　“此二物乃我虞精一族仅次于碧心灵石的圣物，慕予当然知得。”低垂着眉眼诚心跪着的程慕予答得毕恭毕敬，再认真确然不过，“慕予也知道——依制，只有族长有资格求取圣物。”
　　“但是，姽婳大人也知晓，我虞精一族二十多年前遭遇大祸，族长他老人家与我大多族人……”说到伤心处，程慕予忍不住顿了顿，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继续完成她平和客观的叙述，“都命丧黄泉。”
　　她又顿了顿，有些艰难地接着说道：“因此，我虞精一族的编制未能足以依制延续。今时今日，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够来向您求取圣物了。”

　　“慕予虽未被选任为新任族长或是继任族长的候选人，但自小养在族长膝下，至少也算是半个女儿……”她又哽了一哽，温婉的容颜配上坚决的神色，竟有几分泫然欲泣的意味，叫人看不透，也舍不得。
　　她轻咽了口，似是又一次成功地抑制住了自己哽咽的冲动与自认有罪的愧疚，生生地将自己扭曲了，呈现出一种矛盾而极致的冷静与狠心来：“并且，在此之前，我曾受到族长他老人家的临终嘱托，要我铭记延续虞精一族生息的使命。”
　　虽然她曾经选择过逃避，但是如今她不了。她是来完成她的使命的。

　　“所谓的囚心香木与流萤心兰，本是同根所生。”
　　“只是心兰花期极为短暂，随时花开，随时花谢，时间不定，花期不定，盛开情状不定，能否保存不定，具体功效不定。”
　　“而香木从一而终，是给予我虞精一族生生世世无声庇护的高龄古木，有天道对我虞精一族灵力深厚的祝福与保佑，也有天道对我虞精一族意蕴深长的诅咒与训诫。”
　　“因此，此二物往往分开单独论之。”

　　“心兰实多，可遇不可强求，求得也未必守得。香木深远，可求不可强遇，遇得也未必用得。”
　　“当年虞精一族蒙受大祸，直接原因，是我强求强守了心兰，强遇强用了香木的结果——是我忘了，心兰如流萤，香木为囚心。”
　　“真情稍纵即逝宛若流萤，真心花开一现如同此兰，不过是浮世人间里一场飘摇短暂的萤火罢了。唯有那桎梏真心与灵魂的训诫与香木，是永恒的。”
　　“真心定不得，宿命……却是定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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