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伤疤

　　赵盈瘫坐回了床上，缓了很久她才开口：“这是小时候我奶奶故意烫的。”

　　赵盈的话让裴星秀一惊，这么大片的伤疤，故意烫的……

　　赵盈幽幽说道：“奶奶给我洗完澡后，只围了一个小毛巾，让我坐着等，她去给表哥和表弟洗。妈妈煮好了粥，盛到碗里，放到桌上晾凉。奶奶和妈妈吵了起来，一碗刚盛的粥就这样被奶奶故意泼到了我身上。”

　　“当时最好的做法是赶快冲凉水降温，但妈妈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她情急之下手足无措，只能抱着我来到离家最近的卫生所。虽然卫生所的医生对我进行了处理，但那时已经晚了，再到找车去大医院时，我的伤口已经很严重了。”

　　“后来妈妈气急了，就与奶奶分了家，我们搬了出去，奶奶却不放过妈妈。奶奶撺掇爸爸与妈妈离婚，说妈妈是生不出男孩的废物。妈妈时常与奶奶生气，我一直觉得妈妈后来的乳腺癌就是在和奶奶斗气中得的。”

　　“我永远忘不了妈妈在治疗后期，心理上承受的痛苦。她本身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但眼见着自己的生命即将逝去，那种恐惧是健康人无法理解的。而妈妈更担心的是我，她担心我爸给我找后妈，担心奶奶继续闹。那段时间她每天胡思乱想，经常责怪自己没照顾好我，已至我留了这么大的伤疤。后来我才知道一些大医院专门为癌症患者或晚期病患设立了心理咨询，如果当时妈妈能在接受身体治疗的同时接受心理治疗，也许她走得就没那么痛苦了，而这是我选择心理系的原因，也是我最终的就业方向。”

　　沉默了一会，赵盈忽然涩笑摇头，“其实在每段关系开展之前，我都会告诉对方我的伤疤有多狰狞。他们会说无所谓，喜欢的是我的人，不在乎伤疤，但他们看到我的伤疤后，却都无一例外展现出了嫌恶。从小到大，我看过太多一样的眼神，那种由内发出的嫌恶是无法掩饰的。妈妈担心的事，最终每一件都发生了。这就是现实……”

　　安静听了很久的裴星秀忽然开口道：“你不要在意他们。”说完裴星秀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在你听来这话大概像局外人轻傲的发言，但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很好，不必介意他人对你的喜恶。你是被伤害的人，你也是被母亲爱着的人，也是为了理想一路前行的人。伤疤只是你人生中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你的人生不会因伤疤而蒙尘，而你所谓前男友们的厌恶，也不会损失你的光彩半分。”

　　裴星秀注视着赵盈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所以学姐，不要在意他们。”

　　赵盈穿好了衣服，从随身包里掏出一支烟。她点燃，吸了一口，然后问裴星秀：“抽吗？”

　　裴星秀则摇头，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学姐，这个宾馆禁烟，如果触到了烟雾警报，可能要被罚款。”

　　赵盈一边吐雾，一边发出了一声略带尴尬的笑，“罚吧，我现在必须抽一根。”

　　短短一个小时，赵盈的心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她第一次遇到除了爸妈之外不嫌弃自己伤疤的人，也许是裴星秀刚才那番言论正触到她的痛点。总之，她轻松了许多。但她想到自己刚才因为张贝林而失魂落魄，不禁在心中感叹：妈的！太丢脸了！为了那么个玩意儿难过，在学弟面前真的丢死人了！

　　赵盈红着脸，低头抽烟。

　　“谢谢你啊。”赵盈低头说。

　　裴星秀温和一笑，“其实这些道理学姐都知道，你是个很有韧性的人。”

　　赵盈也笑了一声，“承蒙学弟你看得起我。”

　　说完后赵盈边抽烟边小声地算要还给张贝林哪些东西，“三个包，几件衣服，节日转账……”妈的！为了不留后患，回去必须算清楚。

　　赵盈掐了烟，抬头对裴星秀说：“哪天有时间请你吃饭吧。”

　　上次裴星秀请赵盈是因为赵盈帮了他，这次赵盈请裴星秀亦然。

　　“没有男朋友就是方便，想什么时候跟学弟吃饭，就什么时候跟学弟吃饭。”仔细想想分手也不是坏事。

　　“抱歉。”裴星秀说，“我最近有点忙。”

　　“忙什么？心理医院不是一周才去两次吗？”赵盈问。

　　“我每天要写投稿，最近已经欠了好几个了。”裴星秀说。

　　“投稿？你……缺钱？”

　　“嗯。”裴星秀点头。

　　裴星秀去的是私立医院，私立贵得要死，何况是心理科。

　　赵盈忽然道：“我有个打工机会介绍给你，你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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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精神不太好？”林院长注意到了裴星秀脸上的疲惫与眼中的血丝，“课很忙？”

　　“课的话还好。”裴星秀说，“我有打工，这周接的工作比较多。”

　　裴星秀去了B市一天半，回来后要赶学习进度，还要完成答应Abby姐的文章，他在另外几个网站也有投稿，所以他已经连续熬了数夜，此时他好看的眼睛下边黑坨坨的，面色看起来也有点糟。

　　“你自己赚钱看诊吗？”林院长问。

　　“嗯。”裴星秀点头，“我父母都是普通人，他们工资有限，接受能力也有限。我已经成年了，自己的问题要自己解决。”

　　林院长对裴星秀投以欣赏的目光。“我可以帮你申请免费。”

　　“不。”裴星秀断然拒绝，“我不希望一切都走特殊，院长您已经以普通医生的诊费接诊了，我不想您无偿帮助我。”

　　林院长沉吟片刻，温声问道：“你对心理有兴趣吗？”

　　裴星秀点头，“不为别的，单为了自医，我也十分有兴趣。”

　　“你选历史系的原因是什么？”林院长问，“以我对A大的了解，历史系和心理系录取分数差不多。心理系是A大最好的专业之一，你完全可以报考心理系。”

　　裴星秀展颜一笑，他认真地说：“我喜欢历史。”

　　林院长听后以眼神示意裴星秀说下去。

　　裴星秀继续道：“我喜欢王朝一统时的壮丽恢弘，也喜欢动荡年代下的波诡云谲、暗流涌动；我会因开元盛世感到与有荣焉，也会因安史之乱而抱憾难眠；我常站在上帝视角看各个王朝更迭兴替，也会把自己代入一介平民中体会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的心酸；我上一秒因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而心潮澎湃，下一秒却又因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顿觉悲怆颓然。我喜欢历史上大大小小、或知名或无名的人物，读历史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他们其中一员。当然，其实我本就是他们一员，因为今日终将成为明日的昨日。”

　　林修己看着裴星秀的眼神越来越慈爱，他说道：“你历史很好，语文也不错，考考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出自哪里吗？”

　　裴星秀笑了笑，“我第一次看到您名字时就在猜了。《论语.宪问》中有一段‘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孔子徒弟问孔子什么是君子？孔子说修养自己，让周围的人安乐。）《格言联璧》中也有一段‘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

　　林修己眼中的赞赏之色愈浓，“你说的这两个“修己”本来就有相通之处，两个都算对。再考考你，你知道日生医院又出自何处吗？”

　　裴星秀点头，“这个我几乎可以肯定，出自《了凡四训》中的‘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譬如今日生是今天开始就是重生之意，非常契合心理医院存在的意义。”

　　“很久没见你这样的孩子了。”林院长笑叹道，“日生医院的名字是我亲自提的。我同你一样，从小也喜爱历史、文学，选择心理学是继承父亲的衣钵。历史文学之类务虚，而心理学务实。历史学得再好，你也只能言过去、言他人。心理学不同，它是现在，也可以是将来。一个渴于求医的病人，会在你的手里获得新生命。你不觉得这更伟大吗？星秀，有没有兴趣改学心理学？”

　　裴星秀略有惊诧地问道：“您的意思是让我退学，重新高考吗？”

　　“不。”林院长否定，“你喜爱历史，你要继续学习。以你的才智，完全可以自学心理学，大四后你可以报考本校心理系研究生，我会辅导你。”

　　裴星秀听完低头思虑良久，他问：“为什么您要帮我？”

　　林院长毫不掩饰地展露了对裴星秀的认可与喜爱，“因为你值得。”

　　“我不懂。”裴星秀说，“我知道您在大学里担任客座教授，有那么多本专业的优秀学子，您为什么要找我？”裴星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忙道：“或许是我误会了，我只是您众多弟子中的一个，您只是在给我一个人生建议……”

　　“不。”林院长深邃而慈爱的长眸凝望着裴星秀，他笃定道：“没有众多，只有你一个。”

　　林院长低头整理电脑里的资料，裴星秀坐在座位上，心中的激荡尤未平息。

　　他刚才答应了林院长要回去认真考虑，他确实需要考虑，但他要考虑的不是林院长认为的那些。

　　裴星秀把思绪收回到眼前，他从座位上忽然站起，然后又蹲下。

　　林院长看了裴星秀一眼，看他是在系鞋带，便又把眼光放回到电脑上，继续整理要给裴星秀的心理学相关资料。这些日子他思考再三，眼前这个孩子他不能放过，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也是上天给他的礼物。他已年过古稀，即使现在他身体十分康健，但他又还能存在这世上多少年？他需要一个继承者。

　　裴星秀一双鞋带系得很慢，在将要系好的时候，他的手忽然往桌底拍了一下，他做得很快，且他的动作被身体挡着，即使这间VIP室内有监控，大概率也无法清晰捕捉到。

　　被他黏在桌底的是一个迷你录音纽扣，大小和衬衫扣子差不多，能连手机实时监听，也可以保存下来反复听取，电量的话能坚持一个多月。章宇弄的这个小东西他十分满意。

　　“已经发到了你的邮箱。”林院长抬头说，“希望你仔细观看，慎重思考，有不懂的随时问我，我回微信比较慢，但你们小辈的信息我都会看。”

　　裴星秀点头。

　　在离开房间之前，他又看了眼录音纽扣。他看不到纽扣，只能看见桌子。录音纽扣本身够小、够薄，且被与桌子垂直的一条牙子挡住，除非钻到桌底，否则任谁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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