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柳莲二·心有灵犀

　　41、

　　“其实我还会一些汉诗。”莲二说。

　　“诶？……哦。”我似是而非的回答着他。

　　我当然明白他在念汉诗，可我连和歌都不擅长，更别说理解汉诗的意象了。‘这种叫什么？五言？五言里面的哪一种？我记得翻译时一句话要拆开看，分成两个字和三个字……’我胡乱的扒拉着高中语文课的记忆。莲二也明了我听不懂，笑着约定给我上古文课，说隔壁的东方古国有许多不输北欧的好故事，下次一定要给我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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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中考试顺利结束，对比放榜，我倒是更期待周末的运动会。只是现实中的进展往往不如所愿，心心念念到了周五，教导主任却特意来E班寻我，希望我周六能与他一起去医院，给幸村监考。

　　“那个……为什么是我？”我踌躇着问道。

　　倒不是嫌麻烦。一眼览尽的病房，仅有一人的考生，监考的话一位老师足够了吧？而且考试已过去了两天，得知考题的渠道要多少有多少。

　　“啊。因为听真田君说，现在是你接手幸村君的补习。我想问下幸村君的课业进度，编一本专供他用的教案。”教导主任说。

　　“编、编一本？只为他一个人！？”我大惊到有些失态：“这不是定做吗？”

　　“幸村君想和你们一起上高中吧？连住院都在坚持念书，作为老师，多少也想为他努力一点。”斜照的阳光下，主任发白的头发反着和蔼的光：“藤野为他补习，某种层面上，也是在为老师分担。我们也该做些什么，至少让你轻松一点。”

　　没有拒绝的理由。倒不如说是承了老师的好意，变成无论如何也该答应下来的状况。

　　“好。”我点点头。

　　之后我向莲二道了歉，与我预想的一样，他说要以这个为先。我心里仍过意不去，毕竟这是我来学校后的第一场、也是整个初中的最后一场运动会了。我错失了为他加油的机会，明明是早就约好的。

　　“高中不是还没开始吗？”F班门口，他柔声宽慰着我：“那我就提前预约你未来三年的加油声如何？”

　　“臭情侣！别在走廊上秀啊！！”“柳，你也会说这种话啊！真亏你脸不红眼不眨的。”他同班的同学凑过来，一左一右把他架进了教室。

　　放学前，主任与我确认了时间：第二天早上七点在车站集合，这样八点半左右到医院，抓紧点时间，应该能在天黑前考完。电车上，我拆开那连密封条都没贴的牛皮纸袋，才知道给幸村的考卷也是单独出的。试题比我们考的要浅，却每个题一个重点，考察了基础面的同时，又保证他现阶段回校能衔接上课业。我不由得感叹到底是在学校教了几十年的老师，水平着实比我高上许多。

　　“——说回来，真是没想到啊。藤野也能考第一啦？哎呀，你之前那成绩，可真够吓人的。”主任捧着保温杯，有闲没闲的与我唠着家常：“还有你妈，以前那是天天为你担惊受怕，现在变成个这么安稳的孩子，她也算熬出头了。”

　　“哦，让你们费心了。”我有些尴尬，只能借翻卷子掩饰着。

　　听进了心里去，却不知该怎么回。我知道这也·是·藤野的一面，可习惯了学生视角的正面评价，第一次听到另一种说法，难免有些恍惚。

　　“唉，不好意思啊。也不是说你不好，是我啰嗦了。我比你们这些孩子大了三轮，总习惯性的把自己代入家长。”“您言重了，没必要向我道歉。”我忙是回道他。

　　‘道歉’。

　　听到这二字的瞬间，教导主任怔了一下，和蔼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乙花怎么样？她现在还好吗？”他忽的换了个话题，乱七八糟的语气词没了，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她其实……”我转移了视线，望着空空的过道。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现在的状况。

　　即使一直在勉强自己，乙花也总是堆着满身的活力。哪怕是用装的，她也总是挂着明亮的笑颜。这份标志性的明朗与她那一头金发不同。金发只是标签，明朗却是创可贴。乙花把过去的心伤小心的缝合，我不忍给她挑开，更遑论在外人面前。

　　“这样啊……。”主任点点头。见我这番犹豫，也大概能明白个七八分：“——我是有必要对你们两个道歉的。本是想在你复学时就说清，却得知你失忆了——”“都过去了。”我当然知道他想说的是那学校的事，直接打断他的回忆道。

　　“你不愿给老师一个道歉的机会吗？”“……。”

　　我闭紧了嘴，负面的情绪正逐渐蔓延开来。

　　“藤野，先不管那学校的结局。假设说，立海附中没有出现你和乙花两个人，你觉得我们会怎样？”主任仍是说了下去，甚至还抛给我一个问题。

　　“能怎样，……什么都不会变吧？——课业秩序，上学出行，社团活动，什么都不会受影响，什么都不会变。我与早良……”

　　情绪激动起来，我深呼吸两口，稳了稳心神：“——我与早良，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意外。……我们出现与否不应对那些事产生任何影响，因为那本该是由学校出面解决。”

　　心中酸涩，再说下去，难保不会冒出些刺人的话。——可我说的是事实。

　　学生依赖着学生，擅自把藤野和乙花捧作英雄也就算了。学校为什么要缩在两个孩子背后？因为学校间的磋商进展困难？因为靠打架也能缓解，所以先按作学生之间的摩擦？总觉得还不到插手的时候，总认为没必要现在就介入，一拖再拖，直到那件事发生。

　　说起来，那件事连后续都是家长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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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窗外的景色幻灯片般的切换着。田野变为矮屋，矮屋换作高楼。我选择闭口不言，放任低气压席卷我的周身。一师一生，两人间的气氛如山雨欲来，凝重异常。

　　“因为我们的怠惰，立海失去了三个好孩子：乙花早良、高草慎一、宫崎瑞树。”主任对我弯下腰，沉声说道：“无论你是否接受，作为老师，这句道歉必须要说出口。”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的……”我别开了视线。

　　主任的头仍是低着。重重的低着、抑抑的低着，没有抬起来的打算。

　　“至少我和早良，都从那过去中获得了些名为‘意义’的东西。……”我长叹一口气，把这个有些憔悴的小老头扶了起来：“都过去了。”

　　我没办法去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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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习不行，又对社团没兴致。反正打架有一手，不如就去保护同学们，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用处。”

　　‘用处’。

　　乙花说这话时，少见得显露着十分满足的表情。而她们发挥的那些‘用处’，至今都化作余香，守护着孤零零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一年前那件事影响深远，我们痛苦过、质疑过，可终究还是选择放下，把气力用去摸索未来。往事尽随风去，只空余一声叹息，像狭着细雪的霜风，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暗自萧瑟。

　　“那至少，让我说句谢谢吧。”教导主任说：“哪怕只有藤野一人，你愿意回立海上课这件事，已是对我们最大的慰藉了。”

　　只我一人……

　　本不该只我一人。

　　那人本该也在这里。她现在在东京，在她未来要读的学校，以另一种形式等着我。

　　“老师，我有个不情之请……”我下定决心，凝视着主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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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外，东京。一如既往是好天气。

　　八点刚过，阳光还未盛。街道两旁，高大的行道树修剪的整整齐齐。可惜都市本是热岛，树荫也并未带来几丝多余的清凉。我早已熟稔去金井综合医院的路，边与主任商讨着幸村的课业，边往熟悉的住院楼走去。

　　按下熟悉的楼层，寻得护士小姐的同意——这是做过许多遍，早已算得上是惯常的程序。在那片纯白，静谧，却不安分的涌动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间里，有一个与我共同怀抱秘密的少年。

　　“幸村君，许久不见啊。身体怎么样？”推门而入，主任热络的与幸村打着招呼。幸村已开始挂水，今天扎的是左手。他已经提前做好准备，桌子与文具都摆到了床上。与主任寒暄的空儿，他看到我进来，不由自主的瞪圆了眼睛：

　　“……藤野！？今天不是运动会吗？”

　　“这什么称呼……”第一次见面后，我再未听到他这样叫我，条件反射性的皱了下眉头。

　　教导主任来回扫着我们，表情变的微妙。我立刻会意，硬是把称呼这事儿略过，就幸村刚才的话题随口唠着：“来给你监考的。嘿嘿，怕你心里没底。”

　　“能对我有点信心吗？”幸村无奈的吐槽道。

　　之后还是说明了为他编教案的事，幸村极是感激，对主任连声道谢，两人又是客套了一会儿。虽是稍微误了点时间，好歹在九点前发下了考卷。幸村埋头苦写，我对着他发呆。但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也只限第一科就是了。卷子收上来，我就当了第一个阅卷人。毕竟幸村的考试水平是我教学成果的反馈，他的错误，也是我的不足。

　　午饭吃了半个小时。其他时间，除了护士来拔针头，幸村就没停下过笔。做完一科，稍事检查下就交卷。紧赶慢赶，总算在日暮时分结束了考试。

　　天色变暗，婆娑的树影投射到窗户上。三人各是活动着僵硬的身体：主任按着腰间盘，幸村揉着颈椎，我伸了个懒腰。

　　“放心吧，成绩不错。”我对幸村眨眨眼：“及格是肯定没问题的。”

　　“好歹我也是你教出来的，至少要瞄准优秀吧？”幸村极是疲累的抖着手，额上覆了一层薄汗。见他这样，我熟练地从他枕头下摸出遥控器，空调温度调低，扇叶调高，又找来装试卷的牛皮纸袋，坐在他身边扇着。

　　主任又是一脸复杂的看着我们。幸村脸一红，忙把我手中的纸袋抽走，自己给自己扇着风。我也意识到了什么，一瞬间僵直了下。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但！假的成不了真的。我直接莽上去，直白的对主任道：“挺正常的吧，毕竟我每个星期都来。”

　　“哦……我也没说什么。”主任立刻把视线瞟去窗外，假装在看风景。

　　窗外仍是那抹绿意，比我初见时更加浓重。幸村又在窗台摆了棵绿植，似是从窗外分享了生命力一般，那绿植也肆意的伸展着。有小孩子抱着绘本来敲门，主任说是时候要回去了，我还想与幸村多待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送主任下电梯后就分开了。

　　“——至少在老师眼前，姐姐还是要注意下分寸。”重新回到房间，幸村对我的称呼恢复了正常：“稍微要有点距离感，造成误会就麻烦了，对吧？”

　　“我才进门，你就对我说这？亏我在这陪你坐了一天。”我有些不满，搬着凳子去门边坐下，嘟嘟囔囔的抱怨着：“好了，我知道自己没分寸了。以后我会好好保持距离感的。”

　　“我说了是‘在老师面前’。别坐的那么远呐。”幸村苦笑着对我招手，额上挂了滴冷汗：“……别这样，这也能闹别扭嘛？就算被误会了，对象是我，那不是也很尴尬？”

　　“对象是他的话，我倒希望不是‘误会’……”极小声的，我在嗓子眼咕噜道。

　　“我听不清呀，你坐过来好吗？——别这样看我啊！”见我一脸幽怨，幸村哭笑不得：“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啦。”

　　“这也不是什么要道歉的事……”

　　“潜台词是：‘我才不需要你的道歉’。这样吗？”幸村哄着我说：“好心的姐姐，愿意给我一个重新邀请你的机会吗？”

　　眼见他真的起了身，我只能搬着凳子，灰溜溜的坐了回去。幸村甜甜的一笑，越过我去了桌子那边，倒了两杯水，翻着零食抽屉，好似不经意的问着我：“上周六，你去做什么了？”

　　“……！？”

　　捏妈，果然是这个躲不过的话题。早知道就跟主任一起回家去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你的手还会不会痛啊？”我忙转移了话题，暗暗往门那边瞅着，期待能有带着绘本的小孩子冲进来，完美的终结话题。

　　“这个时间小孩子都去吃饭啦。”幸村把零食抱到我眼前：“一会儿一起去食堂吃吧？今天有炸猪排，我记得你很爱吃。”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想的啊！有那么明显吗！？”

　　“你不想回答不是吗？又往门那边看来看去，肯定是希望谁破门而入吧？护士小姐不会随意进来，只可能是……”“行了，我真是救命了。你们网球部的人都会读心嘛。”“咳咳，”幸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模仿道：“都是基于数据的推演。”

　　“噗。”我笑出了声。

　　“——但不管怎么说，凌晨到家也太……”他又山路十八弯，把话题转了回来：“留你到那么晚，也有我的不好。”

　　“啊！我们去买猪排吧！精市喜欢吃鱼料理吧？今晚食堂有吗？”

　　“……太拙劣了吧？”幸村无情的戳穿了我。

　　“你就这么有兴趣吗？”我苦着脸：“那么想知道的话，上周六怎么不问？”

　　“上周六还没有被你拉去圆谎啊。”他摊着手，倒是一脸从容：“我本人变成当事人了，当然就是那么想知道。”

　　“……。”我垂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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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他也不会愿意听到那个解释的。”莲二说这话时顿了顿，语调里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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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村在向往着归队立海的时候，我去看了外校的比赛。队友点眀了他知道此事会难过，还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那我猜一猜吧。”幸村掐着手指，灵巧的转着眼珠：“你去看比赛了，是吗？”

　　“诶！？”我不敢置信，张口结舌，脑子麻木的转着：‘莲二不可能和他说这个，到底是谁……’

　　“竟然是真的……？还真是一诈就出来了。”幸村倒是与我一起满脸震惊：“你这么不愿意告诉我与莲二，这事大概率与我们两个有关。我与莲二的共通点，只有立海和网球部。学校的事应该无需跑来东京处理，比赛的日程又恰好全在我脑子里，就忍不住联想了下……。”

　　“怎么还能这样啊。”我抱着头，苦恼的叹着气。

　　“你是去看哪个学校的？”幸村问道：“……啊，或许我换个说法会比较好理解。别的学校也有你想看的人吗？”

　　“……你想说什么？”我忽然冒出种奇怪的预感，不由生出了些警惕。

　　“你一直叫真田‘弦一郎’吧？——叫莲二的名字还好理解，毕竟你醒来之后，与他经历了许多故事。”幸村盯着我的眼睛：“你和真田是怎么熟起来的呀，可以告诉我吗。他并不算是容易接近的人吧？”

　　带了疑问词，却并不是个问句。用了俏皮的语气词，声线却有一种别样的平稳。

　　幸村与我面对面坐着，屋子里暗沉沉的，我隐约看到他勾着嘴角，却分不真切那是不是笑意。

　　“这和弦……、真田有什么关系？”

　　“嗯，或许绕的远了点儿。——姐姐，”幸村端着下巴：“我们相处也有些时日了。能看出姐姐很有礼貌，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总是拘泥到有些疏离。要说我与你带着相似的气息容易相熟就算了，丸井他们也说你是自来熟。……你这自来熟倒是很挑人呐。”

　　“……。”我不敢多话，小心的提防着：“……你想说什么？”

　　“姐姐你，有不属于这里的记忆，对吧？所以——有没有可能根本就不是自来熟，而是我们早就在你那‘记忆’中出现过？”幸村仍是勾着嘴角，可目光如剑，直直朝我扎来：“……你对网球不感兴趣吧？立海本校的比赛不看，去看外校的比赛，难不成与我们一样，他们也是你‘自来熟’的对象，也在你‘记忆’里出现过？”

　　“……！？？”

　　汗毛刷的一下炸起，当下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我知道幸村机敏、聪明，可绝没想到他能依现有的线索想到这层——

　　“啊啊，看你这表情，我就知道猜中了。”他自信的确认道。

　　仿佛瞬间变了个人，幸村的语调充斥着自上而下的威压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现在才装腔会不会太晚了？”

　　“‘网球’是个什么成分？”他向我倾了下身：“……是线索吗？像上午的国文考试里写的那样，贯穿故事的线索？”

　　“我不能说。”“啊，看来又猜中了。”他呵呵的笑了起来，狡黠的眸子直盯进我的眼底：

　　“立海是主角吗？”“请你不要问了！”

　　我当即站起身来，直往后退了几步。幸村也朝我逼来：“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继续问，嗯？”

　　他进一步，我退一步。二人保持着相同的步调，可幸村的步子大些，距离终是越来越近。

　　“你什么都瞒不了我，姐姐。无需作答，只消让我看着你的眼睛……，”后背已抵在墙上，幸村把我的碎发别去耳后，轻轻的抚着我的脸颊：“……因为怕触碰到今后的世界线，是吗？——虽然像说梦话，但你的存在本身就是超现实了。”

　　“……。”

　　太阳已完全落下，屋子里漆黑一片。似是让我避无可避般，幸村贴的极近。一呼一吸间，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缱绻的声音厮磨着我的耳鬓：

　　“未来的事，你知道多少？”

　　气息紊乱，心脏激烈的鼓动着。

　　“……不要、不要让我重复说过的话！！”

　　一把拨开幸村的手，我猛然回身，一拳砸在开关上。刺目的白炽光瞬时炸满房间，我与幸村各是被晃了一下。

　　“今天到此为止。”

　　趁着幸村揉眼的空儿，我抓起书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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