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在江湖

　　谷酒回到屋里已经洗漱沐浴过了，头发没干，还湿哒哒的，身上也就一件里衣，松松垮垮披着天蓝色的直裾长袍。想来是那一身白道袍换下洗了，她便随手拿了一件。

　　扶苏进屋把药箱搁在床头，让她坐在床上自己好把脉。

　　“你受内伤了？怎么这么虚弱？”他眉头越皱越深，谷酒之前的脉象很健康，但是这一次她面上看着无事，实际脉象很微弱。

　　“被那老和尚摆了一道，中了一拳。”她指了指左边侧腹。但实际上除了这一处，她身上还有不少外伤，加上在秋天的湖里几进几出，连打了几个喷嚏，浑身颤得都疼。

　　少林的拳法一向是不弱的，若是那老掌门可是有独门的罗汉拳。白陶之前和他说过这事，扶苏对于罗汉拳多强没有概念，但是这个脉象让他不由担心。

　　“你当心受凉，都这样了还穿得这么少，头发也不弄干。”他看着谷酒这懒懒散散的一身，有些恨铁不成钢，他直接抽过架子上的长巾，双手捧着两边，裹住了她的一头青丝。

　　谷酒顺从地坐在床边，也没有低头，双眼一眨一眨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而扶苏此时站在她身前，微微俯身，将她整个罩住，用长巾轻柔地搓着。

　　两人安静了许久，扶苏从发梢到头顶慢慢弄干，然后在她头微微抬起的时候看了看她的表情，没想到和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那种被抓现行的窘迫感让他脸一下子红了，将头扭过去，“你怎么不闭眼的……”

　　“嗯？要闭眼吗？”谷酒看着他问道。

　　“这样不是挺舒服么，我小时候就会闭起眼睛享受，有时候还会睡过去。”他嘀咕着。

　　“哦，是挺舒服的，以前师兄有时候会这么做。”谷酒觉得还是应该夸一下他的手艺，“感觉和以前差不多。”

　　扶苏忽然觉得心中某根弦被扯了一下，有些恶狠狠地命令道：“闭眼！”谷酒不明所以但也乖乖闭了，大约是想表示自己确实很享受。

　　他看她乖顺的样子，又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乱发脾气。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干之后，手上动作停下，不由得端详起她这张脸。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

　　不知道为什么，脑中闪过的是那天晚上喂药的场景。

　　“咚咚”的叩门声吓得他脚下一绊，险些摔在谷酒身上，好在双手丢了长巾在两边撑住了。谷酒听到动静也睁了眼，四目又一次相对。

　　扶苏“唰”得起身，很迅速地转过身，“我去开门，应该是天青来了。”

　　谷酒不明所以，她把长巾拿到一边，然后摸了摸自己已经干了八成长发，瞄了眼右侧的药箱，结果门一开夜风呼啸而过，她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浑身都疼得厉害，她疲惫地侧身倒在床上，双腿耷拉在床边，双眼看着门的方向，眼皮却有些重。

　　“王爷，奴婢是来点火盆的。”天青站在外面看着他家主子，丰神俊朗，就是耳根有点红。

　　“那你快点，”扶苏让他进来，顺便冷风一吹让自己头脑冷静冷静，“还有去拿个手炉来。”

　　这还没立冬呢都要用上手炉了？天青摸摸脑袋，还是没问，点了火盆就出去了。扶苏转身回来到了一杯热茶，端过来就发现谷酒倒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困了？先别睡，喝了药茶再睡。”这是他特制的一种茶，谈不上包治百病，但补一补虚亏还是不错的。

　　“唔……”谷酒勉力睁开眼，眨了两下，恢复了些神智，坐起来端了茶就喝，结果第一口就烫到了自己，“嘶嘶”地直抽冷气。

　　扶苏扶额，她都没看这茶冒的热气么？“有点烫，你慢一点。”他转头从药箱里翻出一粒药丸，拿到她面前，“这个在嘴里含一会儿咽下去，可以缓解烫伤。”

　　谷酒楞了一下，两只手正捧着茶呢，于是直接张嘴咬下这枚褐色药丸，含到嘴里清清凉凉的，果然舒服了很多。

　　扶苏却完全没想到她会直接拿嘴接，手都没来得及收，直接碰到了她嘴唇内的软肉，整个人打了个激灵，赶紧咳嗽了两声缓解自己的失态。

　　“那个，你今天早点睡，盖好被子，我让天青拿了手炉来，要是觉得冷就揣着。你把这茶喝完，待会儿我给你看看外伤。”他说着去自己药箱里翻出几瓶上好的金疮药，还有一小瓶专用于祛疤的药膏。

　　谷酒一口一口喝着茶，喝到底了之后把茶盅放在一旁，又侧身倒了下来，这回是看着扶苏在床头的背影。她知道她应该要等着上药的，可是太累太困了，头像灌了铅一般疼，身体连坐着都发酸。《平沙落雁诀》杀伤力的确极大，但损耗对于她而言也是不小的，而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内力消耗了。

　　当扶苏准备给她上药时，转头发现那人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呼吸均匀却比往常重，想必是累极了。

　　“王爷，手炉……”天青推门进来，就被他一个眼神甩了过去，手势示意他闭嘴。他只好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把手炉放下，然后瞥了眼——他家王爷正小心翼翼地抱着谷公子把他平躺着放到床上，然后将被子严严实实盖好。

　　他捂脸，月白说的真心没错啊。

　　“那王爷……这药还敷么？”他小声问着，指了指那几瓶金疮药。

　　扶苏摇了摇头，人都睡了，他再去敷药于礼不合。那几瓶药他留下了，天青提上药箱准备走，结果到了门口发现那人还在床前站着。

　　扶苏静静地在床前看了看谷酒，睡得挺踏实，但脸色并不好。听她今天打了好多喷嚏，本来也在水中待了很久，又吹冷风又遇火的，难免不受凉高烧。

　　前倾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发烫。

　　“王爷？”看着他迟迟不走，天青又进来问了句，“谷公子又不是姑娘家，哪里需要睡觉也守着，王爷还是回去歇着罢。”

　　扶苏心想她就是个姑娘家啊！他确实想留在这守一守，总觉得不太安心。

　　看他犹豫了，天青更担忧了，“王爷，您身上也全是伤呢，到时候您也倒了谁来照看？那奴婢只能叫另一位来了。”

　　“不可能。”他直接否认，一想到于归那样子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过他确实需要休息，于是他只是在床边又留了杯茶便离开了青灯阁。

　　回到屋里，天青一路上长吁短叹，之前他还只是怀疑，这回就算本人不承认他也这么认为了。

　　不过扶苏完全没理会他这些，他想的是更重要的事情。“那个司阍是三年前来的吧？什么来头？”

　　“我之前去查了，是之前一个老司阍推荐的，可那老司阍一年前就病故了。”天青答道。

　　扶苏去架子上拿出了棋盘和棋子，之前他晚上喜欢和乔松对弈，到现在已经很久没下了。他慢慢地摆盘、落子，对着一个棋局，他有些纷乱的思绪便再次清晰起来。

　　既然司阍是故意诱导他们的，那想必那些江湖中人早就知道他们在这里，却迟迟未有动作，反而将他们引出去，有何深意？那人特意用的是探子作幌子，仿佛也明白实际上在寻他们的不止一路人马。

　　他长叹一口气，与天下人为敌，竟是这种感觉。不过他身处王府，这些人似乎仍然是忌惮他的身份，而不至于破府而入，这也就意味着一切和都城之人，与权力之争有着莫大的关系。

　　那个司阍是在乔松来之后没多久来到王府卧底的，也就是说他一开始的目标或许就是乔松本人？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那天乔松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带走压入天牢，以至于他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四年前，四年前。”他仰起头，看着房顶，“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玄衣派灭门？”

　　太多事情他并不知道，但是一切似乎是从四年前的一场变故开始，而那传闻中已经同玄衣派一同消陨的《天衣无缝诀》上卷却出现在了谷酒的脑海中，而曾名震一时的乔神君也出现在了自己这里。

　　一根丝线逐渐串联，他似乎已经一步步摸到了事情的源头。可又像是有一层又一层浓浓的雾，导致他看不清这源头是什么。

　　他起身走到床边，棋盘也不收了，本来也就只是落了几个子，便陷入了新的僵局。躺下之后一闭眼，身心放松下来他的脑海里都是谷酒那张清秀的脸，还有她整个人放松下来时怔忡犯傻的样子。

　　扶苏之前觉得她是个很有趣的人，武功独步天下的江湖中人，又是乔松的师妹，自己对她好一些也是应当的。

　　“您说这是知己吗？”

　　明知道不是，却没法反驳。今天被那两人一提醒，他算是彻底意识到了，他可能真的沦陷了。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果真是见到她便十分欢喜。可是她的心里怕是从来只有乔松一人罢，想到这里他又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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