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在江湖

　　“我师兄和我说，这把琴会有人给它取名的，到那时这琴便是他的了。”谷酒轻轻浅浅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隔着很多层，听不太真切。

　　扶苏眼前一片漆黑，他听不到别的声响，五感刚刚开始恢复，他就像是落入深渊刚刚苏醒的人，茫然地一点点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你先别睁眼。”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起来，他也感受到自己双眼上覆着一双温暖的手，想必是她的了。

　　扶苏抬起手，摸到眼睛处，碰到了她的手背。自己的手出奇的凉，而谷酒的手就像是一处温暖源。秋风乍起，凉意习习，他的感官忽而鲜活了起来。

　　“怎么了？结束了吗？”他并没有将她的手拿下来，而是很顺从地坐着。周围听不到什么声响，死寂一样，只有船夫在摇桨划水。之前的激烈狂热像是被秋风一卷而去，毫不留情，令一切重归平静。

　　谷酒此时仍在他面前，双腿跪着，用双手蒙住了他的眼。她神情肃穆，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湖心，一时不知该如何让他接受。

　　她是世间公认的魔王，手染了无数鲜血，她可以是恶鬼是修罗，她从不在乎这些。但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若要说的话，他和乔松的感觉更加接近。

　　他们这种人，适合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笔下惊涛，余下的三分啸成词里风骚，绣口一吐，便破一方云霄。

　　“嗯，结束了。”她回答着，却并没有放下手。

　　扶苏听着她的语气，大概明白了些，轻轻握住她的手。“没事的，你在拍什么呢？还是觉得我在怕什么？”

　　他很放松，语气温和，就像是秋风送来的槐花香气。谷酒默了默，以前乔松也与她说过，他从未后悔，于他而言，这就是两人合作的一首旷世神曲。

　　可是她并不想这样，“是我在你拨弦的时候注入的内力，所以你只是个弹琴的傀儡，如若不是我不通音律，根本用不着你。”

　　扶苏微楞，她这是在告诉他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么？“能当你的傀儡，是我之幸啊。”他长叹道。这并非什么大话，作为一个只能看着她单枪匹马以一敌百的文人，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无能过。幸而，他还有能帮上忙的一天。

　　谷酒一时无话，手上力道也松了，扶苏便轻轻将她双手拿了下来。亮光撞入双眼，他发现这日头已有些偏西了，白露之后天黑也快。湖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他们的四艘画舫在悠悠靠岸，想来也没有过去很久，而他回头仍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愿让自己看，又为什么企图把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湖心很平静，没有一点生气，大小船只的残骸，残骸上横七竖八隐约可见的尸体，湖中漂浮起来的人，水下蔓延开来的血迹。他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最震撼的便是上次在盖州，算得上尸横遍野。而如今，这一幕称之为满目疮痍毫不过分。

　　一时间思绪都有些游离，在他整个五感钝化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他好像知道了，又不敢确定。乔松曾经和他说他与师妹合奏《平沙落雁》，而白陶告诉他这是杀人神曲。

　　“什么样的杀人神曲？”他喃喃出声。

　　“平沙落雁，迷乱人心，控制他人，以敌制敌。”谷酒答道。她正准备从他怀中站起身跨出去，却被扶苏按住了肩头。

　　“竟是如此，原来如此。”他长叹一口气，竟是自相残杀导致的，难怪白陶说此曲阴毒至深，有命见也没命听，“那……可有漏网之鱼？”

　　“有几个比较聪明的，直接先跳到水里了，受的影响小，上岸跑了。”她低头看了眼现在名为“雎鸠”的琴，都说物有魂，不知这琴上又附着多少亡灵。

　　“你不追吗？”他拉着她重新坐下来，这个姿势完全是将她圈在了怀里。

　　谷酒摇头，“没必要。”她又皱了皱眉，感觉身后那个人离自己很近，这样的姿势让她并不太舒服，“你做什么？”

　　“我有点累，让我靠一靠。”扶苏轻轻把额头抵在她背上，双手虚揽着她的肩。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能令他放松下来，她的背并不宽阔，但总能让他感到安心。

　　又只剩下船夫摇桨的声音，湖水有节奏的“哗哗”声似乎是世间最柔和的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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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岸边，他让属下去将湖心的残局收拾了，然后跟着马车回了王府。等到王府回屋坐下时，天色已经黑了，可他并没有什么心情吃晚饭。

　　“王爷，您这是……”天青跟在他后面，看到他进屋就靠着廊柱干呕，吓得赶紧又递热茶又拿巾帕的。

　　他难受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一把抓过巾帕擦了擦，轻描淡写地回道：“没事，杀了个人而已。”

　　“杀人？！”天青惊叫出声，继而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问道：“王爷您不是一向不喜杀生么，别说人了，当年围猎您连只兔子都没忍心杀，这又是何必呢？”

　　扶苏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的确不喜欢杀生，所以当初习武的时候也只是作为防身，但他一想到当时的情状，又不由收紧拳头，“但那司阍是本王引狼入室，他又将阿酒推入水中，不亲手杀他，吾心不平！”

　　他家王爷一向是温润有礼的，这样狠厉的眼神天青也甚少见到。他又想到刚回来的时候那全身染血的袍子，吓得他直接跪下了，就是月白也是脸色惨白，可是他只说是些外伤擦伤，自己清洗一下换了身衣服便不再提。

　　虽说他知道十三王爷并不如世人认为的那样，只是个闲散的文人雅士，可这一番回来，他着实见到了太多变化，而那位谷公子，就是这个变数。

　　“去把本王的药箱拿来。”扶苏将自己收拾好，又对发着愣的天青吩咐道。

　　“诶？王爷终于想起来给自己擦药了？”天青眼前一亮，“奴婢这一路可担心得不得了啊，您可不知道，那一回来吓得……”

　　扶苏扶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痨，“拿药箱来去青灯阁。”

　　“啊？”天青没想到这是为了给别人看病的，而且还是那个心心念念的谷公子。他想到月白先前和他说的话，更加担忧，大着胆子问道：“王爷您……奴婢实在好奇，就直接问了啊……王爷您是不是喜欢上谷公子了？”

　　扶苏本来在喝着茶，没喷出来但是呛了一口，开始拼命咳嗽。天青担忧地替他顺着气，他却一把将他的手拂开了，“胡说些什么呢？整天想些杂七杂八的！”

　　“可是王爷，您这对于谷公子的关照也太过了罢。虽说是救命恩人，也没说要以身相许啊？”天青挪开了一点，免得他家王爷恼羞成怒拿着自己撒火儿。

　　“那就是重视，重视！本王待子充不是一样好？”扶苏觉得荒谬，并不承认，甚至冷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一顾。

　　天青心中咋舌，这能一样么？他觉着自家王爷不是死鸭子嘴硬，就是自个儿还没开窍，就禁不住继续引导道：“乔公子不过是修了个阁子，每天下棋高谈，吃喝不愁，那是知己；可谷公子，您不仅手把手教人家作画，用膳也要特地请他过来，有时还自己下厨，自己的伤不关心却首先想着他的，眉开眼笑出去采购用品给谷公子，回来一听到那人去了青灯阁就摆脸色，可是一见到谷公子立刻又好了——您说这是知己么？”

　　听着他的一一列举，扶苏的脸都不由有些红了。确实，他没把她当知己，到底当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感情，他也道不明。

　　“王爷，”天青叹了口气，拿出了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奴婢也是一直看着您长大的，当局者明，旁观者清，您可得仔细想想。那些诗词王爷知道的比奴婢多多了，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见面就高兴，不就是欢喜人家嘛。”

　　扶苏皱眉，这家伙不到而立还倚老卖老上了，直接把喝空了的茶盅丢了过去，“别贫了，药箱给我。”

　　见他听不进去，天青也只好悻悻地闭嘴了。以前他不过是说着玩玩，毕竟他家王爷老大不小了却对这种事一点也不上心，八字没有一撇，别说皇上那边急了，他们这种身边人也急。可这回看来，真要是被他言中了，他家王爷的感情路恐怕不太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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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苏提着药箱没几步到了青灯阁，他刚叩了两下门，听到屋内动静，静静站着，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自觉没什么问题，便等着开门。

　　“啊呀，来的可真是快啊。”于归坐在屋檐上，两腿悬空，悠然自得地一摆又一摆。

　　听着这声音扶苏便不爽，“你在这作甚？”

　　“这不是看看她能不能活着回来么？那可是集结了各门各派的，百来人总得有。”于归摊手笑了笑。

　　“你早就知道？”他蹙眉，神情不虞。

　　“在下好歹但这‘猎犬’的名号，自然要有些猎犬的嗅觉。”他随口说着，像是无关紧要的玩笑话，“王爷大可不必担心的，也不用想着负责的事情，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负责”这个词让扶苏想到了那天晚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直接不再想搭理他。

　　“啊，还是说，王爷借着负责的名头，实际上是动心了？”

　　扶苏恨不得把药箱扔上去堵住他的嘴，但握了握拳还是忍住了。今天也不知怎的，这些人商量好似的都在作弄他这件事，他心头有些乱却强行按下了。

　　谷酒过来开了门，他便随她进去了。

　　于归依旧晃着腿坐在屋顶上，口中叼着一根芦苇杆，“真没想到最后会用《平沙落雁诀》啊。”他双手枕到脑后，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双眼深邃又怅然，“还真是长进了，果然雄鹰迟早翱翔天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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