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与权宦

　　婉宁知道他是误会了，不由目光复杂地瞥了裴铮一眼。

　　她一向对裴铮入宫前的身份有所怀疑，除了他透露家中曾有奴仆之外，也与此人极重仪表有关——宫中内侍与朝中百官一般，有品级之分，不同品级有不同规制的官服，到了裴铮这样的地位，即便是着越制的飞鱼服、麒麟服甚至蟒服，也不算什么大事，便是惠帝，都不会多说他一句。

　　可裴铮却极少穿这些，事实上，婉宁就没怎么见他穿过太监的官服。他的逾矩，就在于也总是穿着身勋贵人家爷们的家常衣裳入宫。

　　而且，婉宁发现他还有在腰间佩玉的习惯，有时也会是一枚小印——不论是什么，这样的习惯总不该出自平民之家。

　　而就是这样一个衣饰向来整洁、仪容一贯得体之人，眼下却满身风尘、灰头土脸地立在她面前。

　　婉宁知道，他是为助她而来，心下又怎会没有半点触动？

　　可不知怎么地，听他说什么生儿育女、相濡以沫的话，她就无端觉得刺耳。

　　不仅刺耳，还扎心。

　　她有些烦躁地蹙了蹙眉，将即将出口的解释重新咽回肚子里——她是和惠帝双宿双飞，还是一个人孤独终老，跟他裴铮有什么关系？她是主、他是仆，她凭什么要向他解释？

　　想着，就冷着脸，生硬地道：“出去，本宫现在不想见到你。”

　　“娘娘为何要出气呢，微臣也是在为您着想。”裴铮摊了摊手，做出个无奈的表情，“更何况，微臣现在出不去——娘娘的宫女还守在门外呢。”

　　婉宁一噎，顿了半晌，开口道：“净房后头有窗，你从那里跳出去。”

　　裴铮当然没有走。

　　不仅没走，还坐到了婉宁身边，开口问道：“永安的满月礼办得怎么样——这孩子有些认人，可有闹出什么笑话来？”

　　听他提起女儿，婉宁神色略缓，有心想要不理睬他，眼角瞥过他裤腿和衣裳下摆上的尘土，终是心下一软答道：“是有些认人，胆子却大得很，盯着皇后头上的凤冠猛瞧、皇后见了便想抱她，结果手还未沾上身，她已先哭了个惊天动地——皇后的脸当时就青了。”许是想到当时的滑稽情形，婉宁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眼神也柔和下来。

　　裴铮见她如此，眼中便有了淡淡的笑意，道：“永安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多半是皇后头上的凤冠太过耀眼，惹了她的眼。”顿了顿，眼中笑意渐浓，“不过，这孩子倒真是聪明剔透，皇后居心叵测，不是好人——自然是不能给她抱的。”

　　婉宁却轻嗤一声：“丁点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懂这些？永安要真如你所说的聪明剔透，怎么就和你那样亲近——难道，你还是个好人了？”

　　裴铮闻言，似乎心情大好，低低笑了起来：“事有两面，微臣对旁人而言自是大奸大恶之徒，于娘娘和永安公主，却是真正的好人，娘娘一叶障目，看不到这些；永安天资聪慧，却是明白微臣这番心意的。”说着，以指敲击桌面，“既然永安喜欢朱玉宝石，微臣改日让外头匠人磨一匣子宝石珠子来，让她抓着玩，正好能练练手上力气。”

　　宝石坚硬无比，要将它磨成圆润的珠子，谈何容易？更何况，红蓝宝石、翡翠玛瑙这些本就价值不菲，裴铮却出口便是一匣子。

　　婉宁有些汗颜，忍不住瞪了裴铮一眼，道：“好好的孩子，可别叫你们带坏了。”

　　裴铮就笑：“不过是一匣子死物，哪里就值当什么？至于永安，她本就是女孩儿家，本就该娇养着的。”

　　婉宁闻言，瞥了她一眼：“照你这样说，若是个男孩子，又待如何？”

　　“男孩子要支应门庭、兴盛嘉业，自然不能太过娇惯——长到四五岁上，便可请师傅来教习武艺，先把底子练结实，日后进军中厉练才能有所进益。”裴铮嘴角带着一丝笑，慢慢地道，“六岁启蒙，经史策论一样都不可落下——若无诗书在胸，武技练得再精再强，也只是个莽夫罢了。”

　　婉宁听得很认真，等他说完，便转过脸来，点头道：“理应如此，”目光闪动，又道，“本宫听你这说话口气，倒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裴提督文武双全，难道就是小时候练下的底子？”

　　裴铮闻言，面上笑意渐敛，回望婉宁，淡淡道：“娘娘不辞辛苦，无时无刻不想着试探微臣，其实大可不必——与其将时间浪费在微臣身上，不如请葛太医看看您的旧伤，等你将所有事情都想起来，自然便能明白微臣的心意。”

　　这还是裴铮头一回如此不客气同婉宁说话，婉宁脸上微微一僵，已冷笑着开口道：“本宫无时无刻不想试探你？裴提督未免也太过自作多情了罢，你是本宫什么人，值当本宫无时无刻不想着你了？”

　　裴铮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娘娘说得不错，是微臣自作多情——微臣还要去御书房面见皇上，这便告退了！”

　　婉宁微微一愕，忙拦住他：“你要去做什么——这里可是皇后内院，不是毗山行宫，乾清宫中有多少暗卫你可知道？只怕你还未来得及拔剑，就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裴铮盯着婉宁：“怎么，娘娘好不容易再结良缘，唯恐微臣一个冲动，又让您做囧小寡妇？”他也不等婉宁说话，弹了弹腰间长剑，嘲弄道，“要取一个人的性命，多的是法子。不过，微臣今儿把话放在这里——他日必用此剑来取皇上的人头，到时候还请娘娘为臣做个见证。”

　　婉宁瞠目结舌，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两个字：“疯子。”

　　裴铮却不再说话，果如婉宁先前所说一般，自净房的窗户里跳了出去，不过几个起落，已没了踪影。

　　婉宁胸口上下起伏，终是忍耐不住，将桌上一只粉彩海棠花的茶盏扫到了地上。

　　茶盏应声而碎，茶水四下飞溅，有几滴落到婉宁□□的脚踝上，登时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烙下几个红点。

　　玉坂听见动静，忙推门跑了进来，见到满地碎瓷，不由大吃一惊，呼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宣后娘娘无论多生气，却向来都是不拿物件儿出气的。

　　婉宁的脸色很难看，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玉坂用帕子包了手，快手快叫地收拾碎瓷。

　　待到她将一切收拾停当，准备告退出去时，才听见婉宁冷冰冰的声音：“去告诉门口当值的小太监，以后再敢放裴铮进来，就不必再在景泰宫当差了。”

　　玉坂神色微变，忙笑着开口道：“娘娘，可是裴提督做了什么事情惹您生气……”

　　婉宁冷冷地打断她：“本宫不管你心里有什么想头，总之，再为裴铮说一句好话，你也不用呆在景泰宫了。”

　　玉坂心中一颤，却是再不敢开口，只将那烫手山芋似的碎瓷片包在帕子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再见裴铮。

　　他对景泰宫原是极熟的，自窗内跳出后，他四下打量一圈，辨明方向，便打算自景泰宫侧门出去。

　　才走了没两步，前面却走来一高一矮两个宫女，手中各端着茶盘、面盆等物，正自顾说着话。

　　裴铮脚下步子微微一转，人就闪到了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后。

　　只听那身量略矮些的宫女语声隐含兴奋：“……我听说就是在前头正殿里，关了门，一整夜都没有出来呢！”

　　那高个的宫女就轻轻啐了一声，道：“胡说什么，正殿里又没有床……”

　　矮个的宫女嘻嘻地笑：“那能上哪儿啊，总不能到宣后娘娘的寝殿里去罢？”

　　“胡说什么，”高个的宫女轻声呵斥同伴，“咱们美人没有服侍过先帝，如今服侍皇上也算说得过去。宣后娘娘却是先帝的皇后，如今还生下了永安公主的——那可是皇上正正经经的嫂嫂，可不能乱讲的！”

　　“姐姐是不知道——”那矮个的宫女似乎并不畏惧自己的同伴，面上依然笑嘻嘻地，口中则神神秘秘地说起李得顺方才来送赏赐时的光景：“美人花了大价钱，李总管才透了口风——敬事房压根没有记档！不仅没有记档，皇上的意思，是不能叫外人知道咱们美人今儿侍过寝……姐姐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敬事房不记档，说明妃嫔并未侍寝，倘若怀上孩子，自然就是野种，，母子二人俱不能留下性命来。

　　这可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儿。

　　皇上说，她们家美人没有侍寝——那侍寝的自然就是正殿的宣后娘娘。

　　一念及此，小宫女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再不敢往深里想下去，只是白着脸，出言警告自己的同伴：“此事非同小可，咱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乱猜测了，叫旁人听见了，你我性命不保。”

　　两个宫女越走越远，立在树后的裴铮却露出了一个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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