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

　　穆兰川仍旧背对着紫耿，阴暗中看不真切表情。
　　倒是贞贞更显激动，一波压抑不住的疑惑和一股莫名上蹿的怒火，在胸腔里搅成乱七八糟的一大锅。

　　紫耿双手撑地跪在那里，眼眶里的泪珠子啪嗒啪嗒砸在地上，肩背因为抽噎而不住剧烈颤抖。
　　不过一月的时日未见，她瘦削了一大圈，看起来也多了几分病弱的楚楚可怜，平日里张扬的脂粉香气，也变成周遭萦绕不散的苦涩药草气味。

　　“那日我一时昏头冲撞了阁主，自知罪责难逃，一心想要寻死，谁知跳下崖时却被挂在了树枝上，原以为此生落得这么个下场，也算是自食其果的恶报，也想着就这般赎罪也好。”

　　穆兰川听紫耿说起来，也转身饶有趣味地打量起她的神情。
　　紫耿将头微微抬起，眼睛无辜地向上看过来，一颗陡大的泪珠子恰时顺着苍白的面庞落下，“未曾想竟被卯明飞救起来带到摘星楼，我无处可去，便只能暂留在这里疗伤。”

　　“本以为卯明飞是个好人，前些日子却知道他把玉姑娘捉回摘星楼，还活生生取她的血入药。”
　　穆兰川听到这里心弦一绷，嘴上虽不说什么，额角的青筋却在头发下隐隐鼓动。

　　“今日好不容易寻着空当下山来这里，正是想要找个机会托人给补天阁报信，竟没想到就这么遇见了你们。”紫耿一边说着，胡乱抹了把泪直起了身，语气里是劫后余生的兴奋。
　　“我知道玉姑娘被囚在摘星楼哪一处，我可以给你们引路！”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在无日崖的时候怎么对待玉姑娘，”贞贞笑中带刺，踱步过去，指尖隔空点了点紫耿的脑门，“你这一颗心还不知道究竟盘算的是什么呢。”

　　紫耿却是不哭了，抿着唇，双眉一皱锁住些许难堪，语气却是格外的笃定诚恳。
　　“我知道，现在要你们相信我，是根本不可能，这些日子我看开了许多，既是阁主自己的抉择，我有什么立场多加阻挠？不是自己的东西，就算是强扭过来也终究不会有什么善果。”

　　见穆兰川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更郑重其事地添了一句，“我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没什么比活着更有用了，不是吗？”

　　**

　　言语之间仍旧隔了朦朦胧胧一层纱。
　　看似释然的面目之下，欲盖弥彰的，分明是对穆兰川装作无意的最后一次恳求。

　　那般眼神，确实叫穆兰川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曾对紫耿说过的这句话，“死有什么用，再没什么比活着更有用了。”

　　那是约摸六年前，紫耿不过十七岁，便凭着自己用毒的本事，成了补天阁最叫人闻风丧胆的女刺客。
　　偏偏这样一个须得杀人不眨眼的毒辣女子，模样偏又生得妩媚俊俏。

　　韶华正好，她却日日只能胆颤心惊地期盼，能在宛如岩石夹缝一般的补天阁安稳生存下去。
　　那时最大的庆幸，便是性情大变的段天涯除了每日给她分配行刺任务，未曾过多地侵占左右她自己的生活。

　　然而，事情最终还是陡转直下，那是一次事关云越国朝政的行刺，目标是一位云越重臣，名为樊金。
　　段天涯很重视那次任务，不仅派出紫耿，还勒令穆兰川与她一起同行。

　　樊金权倾朝野，且又是个疑心过重的人，平日里几乎不给其他人有近身的机会，紫耿将行刺的法子列出数十，却又被自己一一否定。
　　段天涯最终还是等得不耐了烦，半是威胁地提点紫耿，樊金唯一的缺点，是好/色。

　　胁迫着匆匆给紫耿备好行程，段天涯催促穆兰川尽快将她送到云越去，让云越那边的人以敬献美人的名义将紫耿送给樊金。

　　于是，紫耿一身红裳金饰，强抿着笑颜款款钻进樊金的怀抱。
　　当樊金重重喘着粗气，抖着浑身都在打颤的白嫩肥油伏在她身上的时候，紫耿仰起明艳动人的妆容，咬牙再佯装不出一丝毫的取悦。

　　自己曾为避免这样的后果付出多少努力？
　　已经数不清了，每夜都点灯研究医术毒经，汗流浃背强迫着自己的身手要练到与其余男刺客并无差异，呕心沥血要付出的一切，就是想要躲开这样的色/诱之术。

　　宿命本就不受自己掌控了，却依然奢望着能保留最后一点点卑微的自尊。
　　可如今，竟连这么一点点也被剥夺了去……

　　像是落入了一口无底洞，从此周遭只剩无尽的堕/落。
　　是无望而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失重，终究把徒劳的泪珠子结成一颗颗饱满的恶果。

　　穆兰川在接应紫耿的地方多等了近一炷香时间也没见她出来，这次任务很重要，哪怕一丝毫的疏忽也可能演变成巨大的错漏。
　　关键时刻，他也只能两眼一抹黑，只身潜入樊金的房间。

　　房间里的亮光还在晃动跳跃，穆兰川侧身轻快闪入，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樊金光溜着身子，早已没有气息地趴在靠近门的地方，手臂还尽力伸长着，却永远够不着那扇立在眼前的门了。
　　他面色青紫，七窍流血，致命的毒药还让他嘴边滚出一大串白沫。

　　然而最叫人觉得触目惊心的，还是他后背上被匕首搅地血肉模糊的一片。
　　伤口流出的血并不算太多，应该是樊金死后，紫耿泄愤而做。

　　穆兰川加紧步子往房间里一转，只见一把匕首孤零零掉在地上，不断有血滴滴答答浸润在上面。
　　紫耿已经卸下了浓妆，合身穿着规规整整的衣裳，手腕被自己割破，面上已经少了一层血色。

　　竟然会自杀？
　　穆兰川咬牙冲过去，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迅速给紫耿包扎起来，搂起她就要往外冲。
　　“别……救我了，”紫耿迷迷蒙蒙看清来人，气若游丝地说着，“一会儿被人发现他死了，我们都逃不掉。”

　　“少说话。”穆兰川冷冰冰迸出三个字，轻功一掠，跃上了房顶背后，敛着紧张的神色迅速出了樊金的大宅。
　　还没来得及逃出多远，身后的大宅果然嘈杂起来，一行铁骑打着火把在夜色中追逐而来。

　　又是难免的一番鏖战，幸得穆兰川在准备接应时就有多番考虑，一干人终于还是脱离了追缉，成功离开云越。

　　几乎花了一天一夜，穆兰川才得以挂着一身血淋淋的伤口摆脱追杀，闭眼靠在马车边，紧绷着的脸上还挂着卸不掉的机警。

　　紫耿也已经止了血醒过来，窝在被衾下，看着穆兰川的模样，心中也有了闪烁。
　　忍了一夜的眼泪，终究是忍不住落下来了，“你何必吃这些苦，如我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穆兰川未曾睁眼，听她抽泣良久，只是看似淡漠如水地说了一句，“死有什么用，再没什么比活着更有用了。”

　　**

　　紫耿几句话把回忆引至过去，此时又可怜巴巴地望着穆兰川，引得人有一种不得不相信她的错觉。

　　贞贞看穆兰川神情有些不对，正想再说些阻拦的话。
　　穆兰川踱步挪到了书案旁边，手一挥，展开了案上的图纸，“那么，玉戈究竟被囚何处？”

　　紫耿揉着发麻的腿跌跌撞撞起身，终于扑到了书案旁，手指在图纸上搜寻了一下，重重落到了最中央的一个院落上。
　　“就是这里。”

　　斩钉截铁，却是这样违背真相的回答。

　　“院子里？”穆兰川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
　　“嗯，”紫耿很是认真地点点头。
　　“其实卯明飞是把玉姑娘软禁起来，大概是为了监管吧，所以把她软禁在了自己的院子。”

　　“这就是卯明飞自己的院子，”紫耿用手又重新圈了圈刚才所指的范围。
　　穆兰川若有所思点点头。

　　“这旁边是他培养的杀手所住的地方，这样他们保护他很方便，”她点了点旁边，又用手画了画最偏远的一处地方，“这地方不好下手，是摘星楼守卫最强的，这楼阁是摘星楼所有掌握的书卷存放的地方，旁边是卯明飞母亲的院落。”

　　“那今晚便绕开这里，直去卯明飞的院落。”
　　穆兰川简单用手画出一条线路，转身又对紫耿，语气柔和万分，“你先去隔壁休整一下，等天色暗下来。”

　　紫耿压抑着内心的狂喜，低头唯唯诺诺地走出门。
　　谢贞贞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穆兰川跟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阁主，你当真相信她？”

　　穆兰川面色灰暗下来，望着轻轻掩阖的房门，是有一丝恍惚，又带着几分下定决心的咬牙切齿。
　　良久，说出的还是一个深切的问句。

　　“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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