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寻之烟雨三月

作者:纸花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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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次日清晨,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慕凌舜翻了个身,地上寒凉,惊坐而起,四周雾气弥漫,四处众人未醒,贺夕不在,想是去探路了。只听不远处一声高昂的鹰唳,此处虽被山林环绕,可这几日赶路从未见过有鹰出没。是从何处而来?顿感奇怪,翻身跃起,寻声而去。

      走过了一段路,忽见前方贺夕披着雾色折路而返。顿喜,飞奔至他跟前。

      “方才有一声鹰叫,特别响亮,可有听到?”

      “嗯,那是山庄训养的海东青,带来了些消息。”

      “这么说,是山庄的人寻来这了?是何消息,我看看。”说罢伸手要去。

      贺夕退却一步,见喜上眉梢之人转而满脸诧异,忙解释道:“嗯……就是李明空对那案子的一些寻访调查的内容,这事相当复杂,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再作商议?”

      这话听着怪,外头那些跟此事毫不干系,此时单就他倆反倒不能说了?“既是如此又有何看不得的?”

      贺夕又道:“为防泄密,我已撕了。”

      慕凌舜狐疑地看着那刻意保持的距离,疑他将那信藏了起来。再次伸向他袖中,却被一下翻飞衣袖挡去,二人皆是一怔。

      贺夕当即拢了一下袖口,随后又摊开双手,露出宽大的衣袖,“舜舜不是,真的没有,不信,你翻。”

      那为何不让他一开始就搜?他竖起一指,在人鼻尖前寸把的距离指着,眸中带着一丝威慑之感,“别在我跟前弄鬼!莫不是贺庄主又被何处人家提了亲,所以不敢与我看了?”

      贺夕诧愕,霎时摇头,“何人提亲?”

      听微哼一声,甩下了手抱于胸前,侧目至方才走来那密林深处,“那可说不准,贺庄主这般举世无双,跑到个深山老林里,都能被人选中说亲,山庄那么大,怎知没有?当是什么绝代佳人啦,什么如花似玉啦络绎不绝,任君挑选?”

      贺夕昨夜见他在与乐韬戈谈话时翻的那个身及几可忽略颤动的睫毛便知他只是闭眼假寐,听到此时带点醋意之话,分外可爱,但此时分明在气头上了,将笑意隐藏在一本正经的面皮之下,特地弓下腰,寻着他脸对视,说道:“可惜啊,这还真没有。”

      慕凌舜听此迎上那对视,嗔目道:“你还真想有了?”

      被偏解了意之人赶紧摇头,捧过那搭在臂上的手,诚挚地道:“既是有那些的人岂能入我眼?要知我心念之人乃是倾世之容,星河璀璨均比不过他绮丽无双。”

      慕凌舜眼眸半阖听他越说越离谱,遂而一挑眉,“贺庄主这诳语说多了可不是好习惯,你所钟爱之人何时是倾世之姿了?”

      贺夕叹道:“难道不是么?在我心里纵是百媚千娇均不及他万分之一。遇到他之后世间万紫千红亦入不了眼,就单取这三千弱水中一瓢。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此人的话没个着边,本想询问个究竟加上损他一损,没想到被如此夸张地告了个白,当下就把藏纸不愉快一事抛后,脸上扬起一抹飞红,掩不住吃吃地笑道:“我是真的想知天玄山庄究竟怎么把你培养出这副油嘴滑调的?”

      贺夕将他手按在心间上,让他感受着里头的跳动,像是巴不得挖出来给他看般,坦言:“我这是剖心之言,你倒不信了?还是慕公子看不上自己的容貌?”

      “行,我信了还不行么……”

      心中涌起波澜稍平复些,看着如此深情之人,确实是欢喜,只是隐隐中,又有一丝不安,一时的久别重遇让他也有些地冲昏了头,他倆的过往,是有些特殊的,除却那昏天暗地的洞内,就真如他一往情深般的那样么?就怕那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因得不到所以感觉甚是美好。他拿捏不准此时身前之人的这份情究竟是因为长久于黑暗中瞥见的一缕光所以执拗至此,为他而来,还是说,就真如他而言,此世上他便是那唯一?如若是因那少不更事而做的荒唐旧事而留于身旁,日后若是嫌弃了,那还不如此刻便没有的好。

      默默地又退开了些,贺夕见他略有所思,不禁柔声问道:“想什么?”

      慕凌舜低了一下头,“就是在想,我究竟是何处值得你如此真心相待了。”

      贺夕垂眸看着他,“这就奇了,以慕公子每日三省自身务求做事完美的,为何到此问题上就认不清自己了呢?”

      慕凌舜怔愣了下,被那含情之目透进灵魂深处颤动着,“所以,你确定,是真心实意要与我共此生么?”

      贺夕凝望着那渐红的双颊,轻柔地抚上那脸,“你以为,你我何以能重遇?”

      慕凌舜再一怔。

      愕然的神情让贺夕忍不住在他额前轻敲了下,“你平日里分析案情头头是道的,怎到此事上就犯浑。你听我此前言我是收信才来的,可你曾想过没有,就凭那一纸含糊其辞的我都会去一探,在那此前我就一直坐在山庄等你消息么?”

      慕凌舜讶异,一时哑口,有些难以置信,他确实从未往过那方面去想,心中觉得不可能所以直接忽略,少顷后才说:“我不知……所以你是……一直在寻我么?”

      贺夕再度挽起他手,面前这人不会知晓,再重遇时他那如同从炼狱梦中苏醒走出,重获新生之感。曾是多少个日夜,不住地回望,那一日回去所见满地狼藉,尸横遍野,却始终寻不到那唯一入心之人,自责地认为那时他没有随他人离去便好了,若是那时能留,便不会在此后数年间不断徘徊在那幽暗之间,像那融进骨血的使命感,十年如一日地寻遍各处妖魔神佛鬼怪之地,他要是能去,必定去寻来,却始终没有旧人踪迹,懊恼不止,痛苦不堪。因他知晓,寻不到那烙于他心上的那一抹灵魂,此生也必定只能是一具行尸走肉了,“我以为此生即便是再也不能有这机会了,下到奈何我也要将你寻回。”他将他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可眼前的人似乎还不相信,便有些赌气地说道:“你若还认为我是因少年心性一时所为,便是要辜负我了啊。”

      看着面前这本应是历经风雨江湖事,对任何事都不起波澜,平日里总是一副老谋深算之人,此时却因自己所说生出了些如孩童般的稚语,不禁再次扬起了笑意,“我定不负君。”

      听着像戏谑的承诺,不满的贺庄主将那捧着的双手变慢慢收紧,倾身问道:“你要同我回山庄么?”

      被这般慎重地问了,慕凌舜收起笑颜,思忖了阵,他才摇首说道:“我想先将欧阳家的事解决后再想。”

      贺夕也料到他会如此说,“好,那等我准备一下。”

      慕凌舜不明所以,遂问道:“准备什么?”

      “八抬大轿,娶你回去。”

      慕凌舜瞬间脸上一片飞红,“说什么呢,我这还未曾答应呢。”

      贺夕旋即眉眼转而为笑,“好,那请问慕公子还需要什么?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十里红妆?”

      慕凌舜道:“我几时同你说要这些了?”

      他与贺夕都已不再是在那不用在意世俗眼光的洞中之人了,即便真的是有那心,可贺夕现是何等身份?朝廷已是另眼相看的江湖大派掌门人,江湖上地位亦不低。而他,只不过是寄生于公主府旁,自立门户都做不到的无名之辈,虽不至于是云泥之别,但这差距亦不小,也难保那庄内的不会对他的忽现揶揄,认为是在攀高枝。再者哪怕是民风如何开放,旁人如何开明,就二人同为男子是否能结亲这事又如何能轮到他倆来抉择?

      贺夕见他甚是迟疑,想起从前他都未能应允下来,目下自然是更不可能了,遂而更是郑重地说道:“此生对你必定是明媒正娶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岂在这朝朝暮暮,即便明知目下对此番考量还为时尚早,可这份情真意切,倾心之言,又怎能让人不为之所动呢?迎上那深情的双眸,盈盈一笑说道:“没,我只是觉得为何是我嫁?夕郎也可以的。”

      这下轮到贺夕一怔,半晌点头道:“如这是你所求,也,未尝不可。”

      慕凌舜见他还真认真思考此事,便笑道:“同你说笑呢。堂堂山庄庄主如何能嫁人?”

      只是这话既已说开,又何来收回的道理?贺夕缓缓地靠近,正言道:“不嫁,互娶可以?”

      此时天已渐明,旭日在慕凌舜秀丽的脸侧铎上一层薄金,眸中似水波粼粼泛起微光,脸上扬起的笑意更深,“那要看贺庄主的诚意。”

      诚意?是聘礼上?还是礼节上?自然不能是,话都说这份上了,还觉得他不够么?只见人此时笑弧收回,上唇微翘,轻挑起的下颌。贺夕凝视着莹润的朱唇,似在邀请,旋即低头,当唇在靠上的一瞬间,那人却侧开,在他唇瓣上轻擦而过,心口上被轻推了一把,道:“跟我说说山庄吧,那处是何样的?或许我有了兴趣,就跟你回去。”

      贺夕被撩起了兴致却扑了个空,不作声,寻思了下,也学他,指尖垫着他下颚,另一手扣住细腰,紧贴他胸膛,低头让那温热气息打到他脸上,眸底浮出一丝狡黠,故作神秘地说道:“这事,还需等慕公子亲自登门,再相告。”

      好呀,这礼尚往来的,但他不恼,反是失笑出声:“那好,你就等着吧。”语毕,将腰际的手拨开,一个后退如兔儿般跳出他怀,束高的长发随着灵动的身姿飞扬,绽开一个如身后旭日般明媚的笑颜,耀眼夺目。“先回去,这会子估计他们该醒了。”

      在前方跑开几步后,那看得失神的人方清醒过来,连忙追了上去。

      二人一回,迎面是季如风小跑到他们跟前,“嘿,这一大清早地去哪了,可是寻到路了?”

      见贺夕点头,顿时松了一口气,“这山也是奇,明明那处还能找到大把可食的,这地竟连能吃的果子都寻不到,期望这是最后一段路,不然该……”

      还未说完,上官朝云便给了他一手肘,见众人脸色不佳,又赶紧脸上挂笑,道:“没事,定能出去的。我以前也试过,天无绝人之路嘛!”

      上官朝云懒得接话,摇了摇头径自前去,慕凌舜本想对他说什么,贺夕却拉着他一同走了。

      众人终是穿过密林,面前一片广阔的芦苇荡,青翠繁茂,节节高立,风吹荡来,看似画卷铺开。

      忽见前方有老者四人,妇人与小儿两三。许久不见他人,这会子再遇行人,众人心上皆喜,至少证明他们的路是走对了。

      乐韬戈虽不识得这一群老弱妇孺,但见他们背上行囊鼓鼓,衣衫褴褛,一脸劳累,便猜想或是邻村与他们一道逃难至此,又见众人此时神色怪异,有人掩面,有人哀叹,是站着围成一圈而非坐下歇息,旋即上前对其拱手问道:“各位可是遇到何难事了?”

      围着的众人看向他们,有几位老妪妇人面露惊惶之色,待见来人身穿非是官服,方才缓解了些。听其中不知谁战战兢兢道了句:“这不关我们的事。”

      贺慕一群人上前,围着的众人分散让路,只见一具已是腐烂的尸首,散乱的发团将脸掩埋,仿佛不欲为人所见,只露出下颌边一小部分的青黑浮肿。四肢已有白骨外露,皮肉皆损,脏器已是扯出,到处皆有,伤处仍有绿蝇围绕,周遭弥漫着腐臭之气。

      上官朝云蹲身查看,“这人血障经已扩散,加上这腐烂程度,至少躺了得有好几日了。死因虽暂不明,但看这伤多为野兽所袭而致。”

      这时一旁一位老叟将方才摘的几缕苇草往尸身上一扔,叹了一气,“这就是客死他乡的人,我们带不走,也不好就放在这风吹日晒,至少也盖着点,起码还有片瓦遮头不是。”

      跟在后头的人陆续跟了上前,慕凌舜见状,这老叟拖家带口的,但身后那老弱妇孺虽神情怪异,却并无人走开,只是在一旁窃窃私语,小儿更是木无表情,直愣愣地盯着那尸首,这漠然的态度,仿佛就如同是见多了,已见怪不怪般,但愿这只是他多想。

      季如风道:“这人着装看着不像是中土的,与乐兄的也不尽相同,大家都是因那天灾所以至此,难不成还有他地也遭了灾?”

      贺夕往前一看,虽已是破败不堪,但那沾血的毡毛领,敞开长及膝的直襟皮袍,凭着走南闯北多年,见过不少的他邦异客,便发现,这何止是非中原样式,这分明就是北狄的装扮,更有几分与他曾遇过匈奴人装束相像,只是这群人当是早已或北迁或融族,即便现存于北方另一新族群,又怎会跑南边这种犄角旮旯地来?

      这时忽闻一旁女声尖叫。

      慕凌舜闻声前去,前头却是一尸堆,与方才的有所不同,这都并非完整。有被切成一小块,有被挖走一部分,更有被撕扯掉的,那上头一排整齐印坑。

      “这……”慕凌舜瞧着上头的印子,霎时背脊骨一阵刺寒,双目渐瞪。这应该是牙印吧,却又不似猛兽咬痕,犬齿之处并不锋利,平整的坑洞,却又并非是完全陌生的——他想起了那夜自己在慕申手上所留下的……

      这时肩上搭来一只手,吓得他整个人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惊赫之外却听到耳畔响起贺夕那温柔熟知之声:“莫怕。”

      每每听到这话,他均会被抚慰到,但就目下,无论如何都不能了,这眼前的森寒根本无法抹去。他自忆起往事种种,自认为死人亦已是见不少,就连鬼也都见了的,可此刻所见比那过往更为骇人,这难道不是一百多年前才有的事么?!即便当下是有战事,可那都甚远,当不能到这吧。这处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忍不住颤声地问道:“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贺夕叹道:“莫要深究,”

      他人见状皆议论纷纷,有人扼腕唏嘘,喟然叹息,有人啧声谴责,似有怨言,却再无一人上前。

      慕凌舜矗立在前,面对着一片芦苇荡,苍翠翠的,风起,翻来一浪一浪,煞是好看。可那芦苇根旁就躺着上官朝云方才探视过的那具遗骸,半遮下敞露出的只有裹着泥泞的乱发,凄凉无助。

      “真的不要将他们埋了么?哪怕是个荒冢,也总比无处归去的好。”慕凌舜悄然在贺夕身旁问道。

      贺夕双手搭在他肩上,揉了揉,“这处有老有小,不合适。”看着他垂下的头,叹了一声,与慕凌舜不同,在这十里无人烟的茫茫荒草丛,他见的却是阴气甚重,似有怨念堆积,想这满是疮痍之地藏的当不止面前这几具。

      听那萧萧风声中隐隐吟道:
      食脔谁氏子,饥辘如何安。
      既知不投生,魂留太平欢。
      荒山埋骨殖,苍天未忍看。
      又至清明夜,凄凄泪眼满。
      无人授寒衣,游魂无所依。
      故里若天涯,孤身路觉寒。

      却无一人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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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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