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玉音直接说起将席笙留在万毒谷这事，确实是她没想过味。

　　玉音总觉得眼前的谢韫知道得比她只多不少，这样的条件在她的眼里并无不妥，她整理了一下心态，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来。

　　她和谢韫一样，都是个面上稳得住的。

　　“寨民或许把她当作毒尸了。”玉音换了个坐着的姿势，“当初无烬大会上的事，万毒谷虽然封闭，但也略有耳闻。毒尸与不烬人相似，寨民便有些害怕吧。至于我这么说，不过是觉得你心思万般，想留个人保险罢了。”

　　谢韫也没全信：“随便吧，总之我的答案是不行。”

　　玉音咬唇道：“那你要如何？”

　　“迷糊的买卖我做不来，我和山中有一换誓阵，你我约定你出去后立即与谷中商议同我的分成，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一笔，我至少要抽三层，其余看你诚意。至于人质么，我自然也不会留下。”

　　其实这笔交易也算又助谢韫架空了蓬莱，她当然也知道传送符贵重，对蓬莱而言，也是生金山一座。

　　谢韫却是对商队有所不了解了，她们从万毒谷跋山涉水出去，其实花的精力财力比原本泡毒虫的成本还高，原本也想同和山合作，但对方一直没回音。只要毒虫造假一事仍兜着，倒也没什么损失，不如说以后只养殖，赚起钱来轻松多了。

　　不过玉音也心知，主动断商路，长远来看脖子便被掐在了别人手里。
　　但如今委实是顾不得这么多，她没再和谢韫讨价还价，点头答应了。

　　--

　　不是错觉。

　　那个短梦没怎么影响席笙之后的睡眠，许是因为身体累极了，她睡得好，睡得香，醒来后自然就想赖下床。她睡觉挺规矩的，身体也没怎么动。这样一会过去，便总觉得周遭有人在打量她。

　　不是谢韫，更不是玉婆婆。

　　她虚着眼假装睡觉翻身，确认了一下，也不是小虾。这目光挺远，大概是在门窗处，不知是谁，极为陌生。

　　这寨子的建筑都是高脚吊楼，常日也把窗开着，寨民淳朴，虽然对外人好奇，也不曾来打扰她。

　　是谁呢。
　　虽然她才醒，但对方或许已经打量了一会，没有趁她熟睡撸人，这会更没动静。

　　席笙又一个翻身，趴在床上，偷偷写了个传送阵。

　　你说巧不巧呢，前段时间在寨内四处跑，她嫌麻烦，便在门外写了个传送阵方便自己回来。她写完后偷偷握住百变刃，一闭眼，一睁眼，一鞭子就打了出去。

　　打出去的同时，她也朝着视线里突然出现的身影送出个幻阵。眼见对方身体一滞，席笙便扑了过去，把这身影压在身下。

　　她这才注意到，对方的武器是弓箭，此刻弓箭正被她好好背在背后，也没来得及防守。

　　是个年纪有些大的女人，她没见过，不是万毒谷寨民的长相，却和这些寨民一样，肤色偏暗，皮肤有些皲裂，身上也穿着麻布短袖。
　　席笙却突然走了神，被对方一个背身，用弓箭弦压住了喉咙，一只手捂着席笙的嘴。

　　对方表情很奇怪，她似乎很焦急，但就这么压着，也没继续动作。

　　席笙想到什么，有些艰难地从手镯里掏出一颗蜃珠，蜃珠飘到她的脑袋上方，她用眼神瞥了瞥蜃珠，对方若有所感，用膝盖顶着席笙不让她动，空出来的手握上了飘着的珠子。

　　“啊……”

　　这声音一传出来，这人比她似乎还受惊。

　　她手一松，席笙便撇开脑袋，问道：“不烬人？”
　　她刚才也是看见对方露出的手臂上那些陈旧的疤痕，遂走了神。

　　“我不会叫人。你没伤害我，你找我有事？”

　　这不烬人似乎十分紧张，好一会蜃珠里才飘来她的声音。

　　声音有点不着调，席笙却也听清楚了。

　　“玉音……人呢？”

　　玉音的同伙？

　　“她没事，现在和我师姐在一起。”这话也不算撒谎。

　　不烬人这才松了口气，麻利地跳起来。席笙手抓着窗户站了起来，她被压得有些短气，喉咙也不太舒服。

　　对方的力气是真大，大到她刚才一点动弹不得。

　　不烬人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抓着蜃珠，不知道是该还给她还是继续拿着。

　　席笙摆摆手，“借你一会，你先把话说清楚。”

　　对方的声音这才又传过来，她似乎找着调了，说话一利索，便显得精明起来。

　　“方才实乃无奈之举，既已知晓她无恙，我便安心了。”

　　怎么比她还会说呢。席笙腹诽道，她总觉得不烬人该是呆呆的，嗯，就和不熄差不多。

　　“还有事吗？”席笙虽然想问她一个不烬人怎么会在这里，但总觉得问玉音来得更快。她大概也能猜到对方的来历，许是玉婆婆或者万毒谷祖奶奶那辈救下来后留在谷中的。

　　对方把弓箭背好，对着席笙颇正经道：“圣女，尚有同胞与我一同住在深山中，你可要去看看？”

　　席笙：“……”

　　她叫她什么？

　　--

　　这不烬人领着她，边走边介绍自己。

　　她说她现在随着万毒谷人姓玉，不烬人向来没有名字，图便利，她如今叫玉十九。她们这堆人现在归阿音管着，阿音就叫阿音，没有姓是因为还有少谷主玉音，为了分辨二人，就只叫她阿音。

　　“圣女，阿音如今身体不好，大家都很担心。”

　　席笙终于听明白一句话，阿音嘛，不就是那个照顾过玉音的毒尸，原来这人还活着呢。

　　玉十九又说，她不是第一个玉十九，上一个玉十九已经死了，她便承下这个名字，否则她不知道要叫玉多少了，寨中有四百多不烬人，要出来做事的才取名字，方便别人称呼。

　　四百多，比席笙想象得要多啊，她以为就几个人呢。

　　席笙没怎么说话，她担心一说话就暴露了自己其实仍在状态外。

　　什么圣女啊，叫这么起劲，叫谁呢。

　　哎，叫的是她。
　　席笙叹了口气，继续跟在她身后，她倒不是心大，刚才她那里或许是动静大了些，如今不远处还跟着个小虾呢。

　　小虾许是脚跛了，一直飘着。
　　她传音给小虾，再三叮嘱他别冒头，等她把事搞清楚了再说。

　　席笙自然想到了幻景中的那段往事，不过一来谢韫说过，九州中并没有过“圣女”这一神职，二来那毕竟是个幻景，圣女还是不熄给她封的，在那里面她也和不烬人没什么关系。

　　应该只是用了同一个称呼。

　　在山道上走了许久，终于，玉十九停了下来。

　　她走到山壁前，似乎摸了个什么机关，席笙便见眼前的山道下又露出一条路来。

　　“马上就到了。”玉十九似乎看出她的迟疑，“圣女不用担心，我们虽然脱离许久，但仍受管制，不会真的伤害你。”

　　这到底在说什么，席笙面上倒是了然般点点头，她还顺道问了问差点被她遗忘的系统。

　　系统还是老样子，说要席笙自己去探，席笙不知道的，它就不能说。

　　倒是又规矩了起来，席笙没办法，只好跟了下去。

　　好在这些不烬人并非住在山洞里，这路下的山道只是引着她到了更加低矮的地方，外面是一片再自然不过的森林，不知道从哪还飘着炊烟。
　　其实这里已经离其他寨子很远了，严格说来已经不算是万毒谷。

　　玉十九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在这里住惯了，也没人找过来，便没再可以躲着。大家毕竟要吃饭。”说着，她竟然还顺手捞下了弓箭，四处张望起来。

　　这是还要顺便打个猎？

　　“你要打猎？”席笙开口道。

　　“啊，抱歉，附近似乎有什么动物……我习惯了。”说着她便要将弓箭背回去。

　　“没事没事，你打吧，我不慌。”她说着，还在一旁坐下了。

　　那隐秘的山道关得很快，小虾只能从崖上下来，也才传音过来，说他快到了。

　　玉十九便没再纠结，她整个身体微躬，一眨眼便跳到了树上，席笙只听“噌”的一下，不远处便响起什么动物倒地的声音。

　　太快了。
　　还好在寨中，对方并没有出手。这动作如闪电般迅速，只怕是她当即布阵遮掩也来不及。

　　玉十九簌簌钻进灌木中，很快就拎着只兔子钻了出来。

　　她表情不太好，有些抱怨地重新抓着蜃珠。

　　“我还以为是野猪什么的，阿音很会做野猪肉，她做的野猪肉不膻。不过兔肉她也会做，她做的烤兔肉堪称一绝。以前人少，伙食很差，她就去学了做野味，去腥味要费很多功夫。”玉十九摇摇头，“不说了，寨子就在前面。寨中能说话的很少，圣女可以把这珠子飘在一旁，方便其他人和你说话……阿音也一样，但我想你们俩会有话说。”

　　席笙突然有些紧张。
　　说是要去见不烬人，但玉十九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然此刻事到临头，她压着心脏也止不住它加快地跳着。

　　小虾也已经到了，席笙点点头道：“走吧。”

　　不烬人的寨子和万毒谷的寨子一样，都是攀着树建造的，只是不再是高脚屋。

　　更像是树屋。

　　席笙远远望去，便见一堆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寨子门口，也没声，但席笙能从他们的动作中看出，他们似乎正在交流什么。

　　玉十九走在她前面，她刚一靠近，那群不烬人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似乎有些生气地瞪着玉十九。

　　席笙怎么觉得这玉十九像是偷跑出去的。

　　玉十九其实也不算是偷跑出去的，早上阿音聚集起了一个小队，打算出去打探情况，玉十九此前和玉音一起做事，自然也被选入其中。

　　不过她觉得这么多人出去有风险，便把小队用瘴气放晕了，一个人跑了出去。

　　众人听她回报，她不仅打探出了玉音的情况，还把圣女带过来了，便没再责备。不过此时见她回来了，多少有些因担忧生出的怒气。

　　众人站在席笙面前，沉默地看着她。
　　席笙总觉得他们其实在说什么，这样单方面饱含深意的眼神她有些承受不了，便主动问起阿音在什么地方。

　　小队中却站出来一个人。

　　这人身形比其他不烬人要矮小一些，许是树荫遮光，席笙这才看出她的肤色和其他人有些不同，皮肤下透着淡淡的死青色。

　　这人站在小队中，看起来比玉十九还年轻，她走上前来，拍了拍玉十九的肩膀，玉十九便走进人群中，和她换了个位置。

　　她深吸一口气，把飘在席笙面前的蜃珠抓在手里，抬起头来，正色道：

　　“我就是阿音。”

　　--

　　席笙听人叙述，有人说阿音许多年前就在照顾小孩，有人说她身体不好，席笙便总觉得阿音许是个年迈体弱的阿婆，此时见到她，她的确有些惊讶。

　　阿音倒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队便退进了寨子里。

　　哎，不愧是领头的么。

　　寨子门口放着几根竹椅，许是刚才他们坐着的，阿音做了个“请”的姿势，席笙便走过去坐下。

　　这椅子坐着还挺舒服，她总觉得自己这会有些像那些地球上在小区门口闲聊的老头老太。

　　阿音先开了口。

　　“可否看看你的手掌？”

　　席笙觉得对方说的是左手，便大方地给她看了。

　　阿音还伸出手，摸了摸她掌心的墨羽。

　　席笙这才确认，在上次的幻景中，那些不烬人中的领头人似乎也有羽毛……这些不烬人，是不是因为她手里长着墨羽，便称她作“圣女”？

　　然而这墨羽不是她的。

　　席笙突然用力地眨了眨眼。

　　她在做什么呢。她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不熄不是说过，有事可以通过墨羽告诉他吗。
　　她怎么就忘了这事。

　　不过此时尚有事做，席笙缓了一会，有些突兀地问：“你们是从哪走到万毒谷的？”

　　这也不怪她，她实在太好奇这件事了。

　　要知道，大荒和万毒谷，几乎隔了大半个九州，一个在西北，一个在西南，中间还隔着诸多门派和高山，衍天派也镶在中间，他们一行不烬人路过，衍天派也没注意到？

　　而且，其他人该是和阿音一样，数年前在万毒谷中才熄灭了身上的火焰，一行人哪怕再隐蔽，那烈焰又怎么能掩盖得住呢？假若能掩盖住了，又干嘛大老远跑到万毒谷来？九州有的是好去处啊，比如酿尘仙子，还去华山派当起长老来了呢。

　　席笙有太多问题，终是凝结为这一个。

　　阿音两手捧着蜃珠，自然放在膝盖上，想了一会，突然空出一只手，指了一个方向，又收回来。

　　“天坑。我们是从天坑来的。”

　　--

　　与玉十九不同，阿音似乎很明白她的情况。席笙之前听玉婆婆说，不烬人的意识海是连接在一起的，还以为他们是共享一个脑子。

　　看来也并非如此。

　　虽然明白她的情况，阿音却也没把话藏着，不能说的她便摇摇头，能说的就都说了。

　　席笙也因此弄明白了几件很重要的事。

　　他们自当年毒尸事件以后就留在了万毒谷，毒尸事件确实是万毒谷祖奶奶那辈为了帮助不烬人才意外爆发的，当时祖奶奶们也确实在这事上入了心障，祸及了外人。不烬人中有很多人没有熬过来，熬过来的不过十分之一，很多人的尸体如今都泡在毒池中。

　　万毒谷中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老谷主也只是知道他们住在万毒谷里，和他们互相往来得多的，主要还是玉音。

　　最重要的是，他们和大荒那群不烬人不算完全是一伙的，他们是从天坑底下爬上来的。

　　早年第一个人爬上的时候，便恰好遇到了在天坑旁采药的几个祖奶奶，幸运的是，那个不烬人不仅会说话，只有背上蹿着一团火苗，甚至还和祖奶奶们一样会医术，时间一久，便有了几分情谊。

　　不烬人身上的火焰忽大忽小，有时极其痛苦，有几个祖奶奶便想出了个偏方，但没想到，一出手那不烬人便倒地不起了。

　　祖奶奶们心性大多质朴，许是幼时受过苦，反倒更能共情这些在她们眼里是“病人”的不烬人，因此也愈发愧疚，从那以后便会用石车去将坑底下爬上来的不烬人拉到谷中治疗，后来便出现了毒尸事件。

　　许是森林气息温厚，阿音还说了些有的没的。
　　她说，玉音做事爽利，却可能不经意得罪人，还望你能担待一些。
　　她说，万毒谷的不烬人，许是受寨民影响，大多亦心思简单，但不烬人并非此秉性，和常人没太多不同，你若在其他地方遇到，不可掉以轻心。
　　她说，和其他人不同，她的身体其实更偏向毒尸，如今寒毒已入五脏六腑，看起来无碍，却没多少日子，希望你睁只眼闭只眼，把在这里遇到不烬人的事扔到脑后。

　　席笙听到这，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身后的寨子里偶尔传来些动静，她也没回头看。

　　其他不烬人似乎是真的欢迎她，席笙能察觉到身后不远处好奇兴奋的眼神，然而阿音却不一样。

　　阿音在这寨门等着她，是并不想让她进去。

　　话说到头了，阿音突然第一次叫了声“圣女”。

　　席笙像被点名一样坐直了身体。

　　“……去大荒吧。”

　　席笙探究地看向她。

　　“去大荒吧。顺着那冰原，淌过那黑海。
　　天与地之间，一切答案，都在那里等着你。”

　　阿音松开手，蜃珠飘回席笙的身边。

　　阿音躺在了椅子上，她闭着眼睛休息，没有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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