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十天之后。
　　无论人世间如何变迁，山中的寺院总是沉静得如同古潭中的一汪静水。院子不大，不过是三进的寺院，可大殿中佛祖宝相庄严，古钟铜绿斑驳，寺外的几竿翠竹掩映，更是显得寺中不似凡尘所在。
　　一个白衣僧人此时盘膝坐在大殿佛祖之前，似是正在默诵经文。除此之外，院中再无旁人。
　　不知何时，寺院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女，她缓缓走到大殿前，却也没进殿，只是默默立在那里，望着白衣僧人的背影。
　　过了好一会儿，少女才轻叹一声，道：“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白衣僧人肩膀微微一颤，却没转过身来，也没言语。
　　初辰迈进大殿，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之上，双手合什，双目微闭，心中默祷天下早日安定，四海升平，不起刀兵，不再有尸骨遍地哀鸿遍野的惨事。
　　那一直没有回过头来哪怕看上一眼的白衣僧人忽然低声道：“我醒过来时，已经听说了葭芦戍全军尽没，所有人都死了。这都是因为我一意孤行，没有听你当年的劝告，才致使这么多人都送了性命。到了这时，我才知道，什么国仇家恨，丰功伟业，原来不过都是一场空。从此这世上再无杨玄感，只有僧人了空，青灯古佛，为那些因为他而死去的人们日日夜夜念经，以此来赎他曾经犯下的罪业。”
　　初辰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什么话可说。
　　她抬起头来。
　　眼前的佛祖雕像双手置于膝上，嘴角似叹似笑，一双慈悲目微微下垂，似乎看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是非恩怨。
　　白衣僧人手中念珠转动，口中低声诵道：“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
　　初辰站起身来，正要向外走去，忽然想起一事，道：“大哥，我已经将大嫂和两个侄子送到一个安全的所在，那里没人知道他们是谁，杨安也跟在他们身边服侍。”
　　白衣僧人微微颔首，却没有停顿诵经。
　　初辰默立了一会儿，这才迈步向寺院外走去。
　　在她身后，吟诵声低低却绵延不绝。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洛阳城外，营帐密布。
　　大业天子从蓟城回师大兴，自然免不了要在东都洛阳驻足，慰问犒劳在杨玄感猛攻之下仍能力守东都不失的洛阳留守樊子盖。其他如卫文昇、来护儿、宇文述、屈突通等有功之臣，也都领命来洛阳朝见天子。数十万东征军和平叛军，区区一个洛阳城自然驻扎不下，便都奉旨在城外安营扎寨。
　　对于平叛军而言，外出征战平叛多日，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现在既然得胜还朝，又是在东都洛阳，天子脚下，自然心下放轻松了许多，尤其是有传言道，大业天子对这一次如此迅速地平定杨玄感之乱，龙心大慰，准备大举封赏有功之臣，一般的兵士虽然升官有限，但也能得到不少赏赐，因此上更是人人欣喜雀跃，这一日晚间更有天子御赐下来的酒食，每个人都免不了喝上几杯，到了二更时分，喝醉了的兵卒都已沉沉睡去，营中一片寂静。
　　初辰四顾一望，只见远处有一顶营帐，大小、装饰都与众不同，帐前还竖着一杆旗杆，挑着帅字旗。
　　原来与杨玄感分别后，初辰赶回去将杨玄感出家的消息告知了孙氏。孙氏听了，怔了半晌，这才抬起头来，点头道：“也好，也好。”唇边带着微笑，可是眼中却偏偏滚下泪来。杨安也听说了杨成的死讯，自然免不了一番伤心。做完这些，初辰再没有什么牵挂，这才日夜兼程来到洛阳。
　　初辰四处打量后，心中暗道：这必然是左军的统帅卫文昇起居之所。她展开身形，便向那处与别不同的营帐掠去。
　　忽然之间，从一座营帐之后又掠出一道黑衣人影，身形如电，却向营外的方向而去。
　　初辰陡然停住脚步。却见这黑衣人正站在不远处，虽然黑布蒙脸，看不清面目，却是面向着自己这个方向，显见已经看到了自己。
　　初辰心念电转。见这人行径，不似心存恶意，否则大可以声张起来，吵嚷得全营皆知。难道他与自己一般，都是来寻隋军的麻烦的？
　　初辰正想着，忽见那黑衣人伸手向这边招了招，似乎是在示意自己过去。
　　初辰立刻下定决心，先弄清楚这人的意图再说，反正隋军还要在这里驻扎些时日，下次再来寻卫文昇也不迟。
　　想到此处，初辰便向那人点了点头。
　　那黑衣人立刻转身向军营外掠去，初辰紧随其后。
　　奔了约有数里地，离隋军军营也远了，那黑衣人站定身形。
　　初辰到了近前，双手一抱拳，道：“这位兄台邀我来到此处，不知有何用意？”
　　那人也不答言，只是将蒙面的黑巾一把取下。
　　初辰一怔之下，心中又是意外又是欣喜，叫道：“李大哥，原来是你。”
　　那黑衣人原来竟是李靖。
　　李靖神情也颇为欢喜：“初辰，咱们又见面了。”
　　两人分别年余，李靖眉宇间多了几分以前未有的沉稳干练，也多了些风霜之色，身形也更扎壮一些。
　　初辰笑道：“李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投奔长辈从军去了吗？”
　　李靖凝视初辰，道：“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哦？原来李大哥有这等神机妙算，知道我一定会来。”
　　李靖叹道：“杨玄感兵败之后，我就猜到你一定会来寻卫将军。你既然视杨司徒为亲生父亲一般，就决不会放过卫将军。”
　　“李大哥又有何见教？”
　　李靖叹了一口气，道：“初辰，当日我说要去投奔一位先父的故人，其实就是卫文昇卫将军。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卫将军麾下效力，跟随卫将军从武阳又到了大兴。只是后来杨玄感起事，卫将军留我在大兴办事，没有跟随大军征讨，近日才接到卫将军的将令，让我来洛阳听命。”
　　初辰瞧着李靖，此时忽然又是一笑，道：“这么说来，李大哥是来保护卫文昇的了？”
　　李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初辰微微低头，又带笑道：“两军相争，我大哥不敌兵败，另外几位兄长也先后战死，这没什么可说的，自古成王败寇，莫不如此，实在怪不得他人。只是我义父一生为大隋尽忠，死后不仅不得安宁，还被挫骨扬灰，卫文昇此人好生歹毒，我决不能与他善罢干休。”
　　她抬起头来，，嘴角虽然仍然带着微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李大哥，我敬重你是兄长，你我又有一路同行之谊。不过如若你一心护着卫文昇，就莫怪小妹得罪了。”
　　李靖诚恳地道：“初辰，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和你动手的。我只希望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去过之后，无论你打算怎样，我都绝不阻拦。”
　　他双目中流露出无比诚挚恳切之意，初辰心中不由得一软，想起二人一同逃离大兴、行走江湖的时光，终于点了点头，道：“既然李大哥如此说，我就随你走这一趟。”
　　李靖眼中闪过喜悦的神情：“好。”
　　李靖进到林中，牵了自己的马出来，又向初辰问过，原来初辰为了潜入隋军军营，将御风留在营外不远处。二人又去找到御风，这才由李靖带路，两个人一路上各怀心事，默然无语。
　　走了有一顿饭时分，穿过密林，转过山坳，此时天色已经有些蒙蒙微光，借着晨曦也能看出，这里临水背山，眼前就是仿若玉带的伊河，正是洛阳郊外风景绝佳之处。
　　李靖点了点头，道：“到了。”当先下了马。
　　初辰也跟随他下了马，向前又走了几步。
　　原来在花树环绕之间，有一座坟墓，虽然只是一堆黄土，并无石兽石人等陵墓装饰，却整修打扫得甚是细致，墓前立着一块没有任何雕饰的石碑，走到近前，借着微明的天色可以看到，石碑上既无抬头，又无落款，只有四个字：“杨公之墓”。
　　初辰一怔，抬起头看向李靖。
　　李靖低声道：“我得了消息说卫将军要惊动杨司徒遗体，一时之间也别无他法，只得想了个偷天换日的法子，将杨司徒遗体先运了出来，又悄悄命人在乱葬岗找了具无名尸体代替，卫将军当时也忙着准备出征的事，一时之间也难辨真假。杨司徒的遗体，我先葬在了这里，本来是打算日后寻到杨家的后人，再由他们决定去留。”
　　初辰走上前几步，缓缓跪了下来，手指从墓碑上划过，当年在大兴司徒府的那些日子也在心中一一流过。
　　过了好一阵，她才站起身来，转向李靖：“李大哥，多谢你。”
　　李靖摇了摇头：“我只恨自己不能为杨司徒做得更多。听说杨玄感将军在葭芦戍兵败身死，唉……”
　　初辰虽然对李靖甚是感激，却不愿将杨玄感诈死出家的事说与他知道，只是道：“李大哥能保全我义父的遗体，我已经万分感激。”
　　李靖看了她一眼，叹道：“初辰，你我之间，又何必用到这一个谢字。”
　　初辰没有言语，只是回过头来望着墓碑。
　　李靖忽然发现，虽然分别只是年余，但是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她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时一路同行，言辞爽朗明快，又细心温柔的妹子。
　　李靖正在黯然之际，忽然听到初辰道：“这里很好，义父一定会喜欢，迁坟也就不必了。我打算在这里住一阵子，陪陪义父。他去世之时我不能在身边尽孝，现在能尽些心意，也是好的。”
　　李靖定了定神，道：“我已经命人在那边林中修建了一座小屋，虽然简陋些，却也能遮风挡雨。初辰你若是想在这里住些时日，就住在那里吧。”
　　初辰见李靖如此体贴细致，不由得也有几分感动，道：“李大哥。”
　　李靖笑了笑，道：“初辰，你若是想道谢，这句话就免了，我宁可听不到你说这个谢字。”
　　初辰也轻轻一笑：“好。”
　　李靖长长舒了一口气：“我过些日子也要离开洛阳了，还不知是班师回大兴，还是皇上另有安排，在外戍守。”
　　初辰道：“李大哥你有公务在身，尽管去忙好了。我自己留在这里，也不怕的。”
　　李靖目光落在初辰脸上，终于只说了句：“那好，我先回去了。”
　　初辰含笑点了点头。晨曦微光里，少女的浅浅笑靥如同水面浮动含苞初放的白莲。
　　李靖静默了一会儿，这才上了马向山下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勒住马，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要做什么话要说，不过也只是片刻犹疑，终于还是没有回头，一路向山下行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