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时光荏苒，夏去，秋到，冬至，春来，叶子黄了，落了，又绿了，又是一年夏天。
　　初辰立在杨素的墓前，心中默默地道：“义父，这一年里，我想了无数遍，终于想通了。纷争战乱，是世上最残忍暴虐之事，可是古往今来，为了一己之私的权柄利欲，总有人乐此不疲。惟有以战止战，才能不再见到这样的人间惨事。我不日就要再次下山，去寻访师傅所说的明主，只盼义父在天之灵保佑女儿，早日完成心愿。”
　　初辰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也轻松了不少。瞧了瞧天色已经不早，她便向林外走去。
　　她以前跟随师傅学艺的时候便是居住在山里，因此这山中独居的一年也没有什么不惯。山中四时少不了野菜野果，山珍野味，李靖虽然没有再来，却命人不时地送来些粮食衣衫、日常应用之物。初辰每日里练剑习武、打坐练气、读书思考，不仅将师傅和义父所传的兵法更为融汇贯通，武功也将两家之长融合在一起，大有进境。
　　山居生活虽然简单，倒也悠然自得。惟有一样，却不大容易解决，那就是日常的清洁沐浴问题。山下就是伊河，山中水源也很丰富，平日里早晚洗脸漱口，从山上蜿蜒而下穿林而过的溪水就可以解决，可是若是要沐浴，这浅浅的小溪就不甚方便。
　　不过这也难不倒初辰。她一日打猎之时，发现在山谷里有一个泉眼，从泉眼中涌出的都是温水，四季不变，泉眼之下又是天然形成的一个凹处，有四五丈见方，蓄着泉眼涌出的地热泉水，恰如一个天然的大浴盆相似。最妙的就是温泉水虽然不断汩汩涌出，这潭水却总维持在一个高度上，显见不知在哪里有一个出口，泉水生生不息，是一潭活水。
　　自从发现了这处温泉水，初辰便时时来这里沐浴。好在这里山深林密，平日里也没有人来，甚是私密。
　　初辰浸在水里，微合双目，只觉得温热的泉水簇拥着自己，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她忍不住叹息一声。每到这样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那些让她铭心刻骨的人，铭心刻骨的事。
　　她知道如园离此并不远，凭御风的脚力，用不上一个时辰就能到。可是去了之后，又能怎样呢？那里想必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园的屋舍花木，瞧了岂不是更令人心生感慨？再说，就算是见了他，又能怎样呢？她怕见他，不敢见他，唯恐见了他就心志不坚，从此收起灭魂剑，只愿常伴他身边。惟有夜深人静之时，午夜梦回之时，像此时此刻这样将心上的羁绊全放下之时，她才敢去想他，想他那玉树临风的丰姿，恬淡温和的微笑，深情专注的眼眸。
　　他，此时此刻又在哪里？可会想起她？是念她，还是怨她恨她？
　　初辰心中一时温柔一时甜蜜一时又刺痛，乱成一团。忽然之间，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声。
　　初辰虽然心绪纷乱，可是毕竟深谙道家练气炼神之术，这几年来又屡经离乱，镇定自若的涵养功夫远非当年初下山时可比。她只是微微一凝，便缓缓回过头来。
　　离她二十余步开外，是她放衣衫的大石，此时大石之上还坐了一个少年，双手抱膝，意态甚是悠闲，目光中满是赞叹欣赏之意，正瞧着她。
　　见她回过头来，那少年笑道：“在下一时鲁莽，扰了姑娘的兴致。姑娘只当在下不存在好了。”
　　初辰看着这少年，见他全无愧疚羞惭之意，神情也毫不猥琐，眼中只是欣赏赞叹，似乎正在观赏的是一卷名画一幅好字，而不是偷窥少女沐浴。
　　那少年见初辰一言不发，神色也没什么改变，如若是平常少女，只怕早就花容失色，尖叫出声，如若是风尘女子，怕是就回过身来，甚至娇笑着走上岸了。这少女不言不笑，神色冷淡，不知是什么来路。他一向风流自赏，年纪虽然不大，见过的女子却不少，但像这次这般，却也是平生未遇。
　　他琢磨着，忽然只见一片水花扑面而来，劲道凌厉，实与暗器一般无二。他正在走神，一时疏于防范，但毕竟是经过名师指点，虽急不乱，立刻向后跃去，手臂挡在面门前。饶是如此，仍有几点水滴溅在臂上，一阵火辣辣疼痛，看这劲道，若是他反应稍慢，水珠打在脸上，怕不是就成了个麻子。
　　少年刚将胳膊从面前放下，只听“呛”的一声，一柄长剑已经指在自己喉上，剑气森寒，刺得他喉头的皮肤都起了一粒粒的疙瘩。
　　眼前的少女已经披上了一件白衫，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眉睫之上还沾着水珠，愈发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只是神情冷冷，目光如同掌中的长剑一般。
　　初辰打量眼前的少年，虽然他的行径直如无行的登徒子，可是神情直到此刻仍然带着三分洒脱，三分不羁，三分满不在乎，嘴角也还带着那一分笑意，仿佛天下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放在心上。
　　初辰忽然发觉，这少年原来也是个怪人，虽然偷窥少女沐浴，此时又命悬一线，却连装出来的愧疚畏惧都没有。
　　那少年仿佛看出了初辰所想，哈哈一笑，道：“上天创造出各种不同的女子，天地灵气造化神秀所钟，就是让人欣赏怜爱的，这是天地间最好最美的珍品，喜欢就是喜欢，又有什么好扭扭捏捏的？就算现在姑娘一剑刺下来，立刻将我刺死，我也不会后悔刚才的所作所为。”
　　说着，这少年不顾指在自己咽喉上的长剑，干脆在大石上躺了下来，张开双臂，道：“我能死在月朗风清之夜，出浴美人剑下，也算得其所哉。
　　初辰听着他这一番似是而非的歪论，这一剑也刺不下去了。这少年既似轻浮，又似坦荡，这两种似乎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融为一体，倒让人心中本来的怒气也发作不得。初辰瞧了他半晌，“刷”地一声收剑回鞘，转身就走。
　　那少年坐起身来，奇道：“怎么？姑娘不杀我了？”
　　初辰也不回身，只是淡淡地道：“我是江湖儿女，这种事有什么稀奇吗？只当被狗咬了一口罢。”
　　少年一怔，瞧着她消失在林中，喃喃地道：“原来她不是哑巴，原来她会说话，声音还很好听。”他摸了摸喉咙，忽然又失笑道：“她骂我是狗？她竟然骂我是狗？哈哈哈哈。”
　　少年发了一回呆，这才笑着摇着头，走到林中牵出了自己的马，上了马，穿林沿山路而行，走了一阵子，来到一处庄院前。
　　早有仆从站在院门前伸着头张望，见这少年回来了，满脸喜色，迎上来叫道：“二公子，你可回来了。”
　　少年一边下马，一边带笑问道：“怎么？大哥找我吗？”
　　那仆从拼命点头：“是啊是啊，大公子找了您好几回了，命小的在这里等您回来，一见到您就请您去前厅。”
　　少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沿着甬路向厅中走去，走了没多久，迎面正碰上一位青衫公子和一个锦衣少年，他先招呼道：“大哥，四弟。”
　　锦衣少年道：“二哥，你这半日去了哪里？大哥和我找了你几次，都没找到。”
　　白衣少年笑道：“我不过是出去转转。好几年没来洛阳了，在大兴的时候还挺想念洛阳附近的风景。”
　　锦衣少年道：“二哥你可是去了洛阳城里的什么楼什么馆的，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吗？”
　　白衣少年哈哈一笑，道：“这你可说错了。这半日我不过就是在如园这左近的山里逛逛，大兴的达官贵人太多，连周遭的山林都不清静，哪里比得上洛阳这里真正有鸟鸣山幽。”
　　锦衣少年瞧了他两眼，取笑道：“二哥还不承认呢。你这样神采飞扬的，还说是在山里转了半日？一定是又有什么艳遇，遇到了什么美人儿，什么才女的，就像你成日价在大兴那样，我都见得多了。”
　　白衣少年拍了一下手，道：“四弟你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不过你可别夸口见得多，这次这一个，保证你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锦衣少年撇了一下嘴：“二哥你一向都是这个样子，总是觉得每个女子都独一无二，都很特别。”
　　白衣少年正色道：“正是。这世间的女子，各有各的优点，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长处，聚集了天地间的灵气，你若用心去欣赏，自然会发现她们各自的可爱之处。”
　　锦衣少年还想说什么，本来一直缄默的青衫公子开口道：“行了，四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哥的脾气，还想着和他斗嘴呢。二弟，你也是，平日里散漫些也罢了，现在有正经事要做，还这样漫不经心。”
　　白衣少年一向敬重这位大哥，不敢顶嘴，连忙问：“怎么？是爹有书信来吗？”
　　青衫公子点了点头：“爹命人带来口信，说他受封为山西河东慰抚大使，不日就要去山西上任，让咱们快些回去。”
　　白衣少年闻听此言，喜道：“皇上又信任爹了？竟然委派爹如此重任。能去山□□当一面，以后才大有可为之处，否则成日里拘在大兴城中，又能做出什么名堂？”
　　青衫公子道：“爹大约也是这样想的，因此才急召咱们回去，从长计议。经过上一次的李浑事件，爹现在行事都是如履薄冰，断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白衣少年也点头道：“咱们可是要连夜启程？”
　　青衫公子道：“那倒不用，不过今夜也得收拾行装了，明日一早动身。”他说着，环顾周围，轻轻一叹，低声道：“本来我还想再住几日才回大兴。”
　　锦衣少年在一旁理解地道：“后日就又是七月初七了，在如园过自然是更有意义。”
　　白衣少年好奇地道：“七夕节，大哥回大兴陪大嫂一起过不是更好吗？怎么，”他瞧了瞧青衫公子，又瞧了瞧锦衣少年，忽然恍然大悟，满面笑容：“大哥一定是约了佳人共度良宵，这可不巧了。”
　　青衫公子摇了摇头，低叹道：“她此刻还不知身在何方呢。不说这个了。走吧，咱们还有些要紧的事要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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