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原

　　这一天难得的几乎没有什么风，对于穿越沙漠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再好不过。虽说白龙堆不算什么大沙漠，可在寒冬里要从这里前往统万城，也着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叶青侯今天骑了他那匹缺了一只耳朵的老马，穿着颍州近似蛮族式样的黑色皮甲，里面还衬了一层羽人打造的精细锁甲，在酷寒的沙漠上这么穿着不会太舒服，但他选择了谨慎。养护良好的黑色皮甲将他的身形裹得越发颀长精悍，皮甲肩头像蛮族一样装饰着两只狼头铁环，用来系住厚实的斗篷，斗篷上部深灰色的大毛领围在他的脖颈周围，掩住了铁甲护喉。下身皮甲几乎与他的黑色长筒马靴连在一起，古刀斩翼像往常一样横背在身后，他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时常习惯性地按在刀柄上。

　　唐汐也还是骑了马。叶青侯去见吴雨辰和文歆的时候，他就留在祁国的营寨，看着亲兵整装待发。

　　叶青侯亲自去告诫吴雨臣和文歆两个今天不要再让歌姬唱碎几千个男人的心，再嘱咐他们两个务必辛苦骑马。他分别见了两个封国的司马，亲眼看着他们两个整饬队伍。文歆的人喜着皮甲，俞国人久居富庶平安之地，俞国兵士历来能拿的出手的就只有长弓。吴雨辰的人是从晋国的重装骑兵团中挑出来的得意之人，皇后世代出自晋国吴氏，后族一向喜欢场面隆重。吴雨辰的两百人都穿着花哨的重甲，虽然不及铁浮屠的重量，可是叶青侯看了一眼就立刻命令他们都脱掉，只穿里头的细鳞锁甲。

　　晋国世子府的司马期期艾艾地想要反对，吴雨辰拍了他一下，“照祁国世子殿下的吩咐办差。”

　　叶青侯看了看他，转向司马，“重甲不能用在沙地作战，白龙堆的沙地虽然够硬，但只是一层硬沙壳，紧要关头根本撑不住驮着重甲骑兵的马蹄狂奔。”

　　“殿下说今日有仗可打？”司马惊讶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叶青侯，叶青侯还没有他自家世子的年纪大。

　　叶青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他低下目光。

　　再次出发以后，叶青侯琢磨了一会骑在白马上的唐汐，身上穿着近来清平城世家子弟时兴的锦绣衣衫，外头严严实实地裹着白色狐裘斗篷。叶青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太扎眼了，他应该给唐汐找一件不起眼的斗篷，不过转念他就想到越往前走，就越是白沙遥袅，一旦在沃野散开，唐汐反而是最不显眼的。

　　唐汐向他说道，“统万城守将徐靖谦是员沙场宿将，沙晏已经派出斥候去联络他，在仓颉关的时候城关守将也有飞鸽传书，徐靖谦明白六位世子干系重大，应该会出城来迎。”

　　叶青侯点点头，心头还是涌起一丝不安。他极力压制住这丝念头，想到或许是因为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经历太多，现在还有可能踏上了一块陌生的战场，所以信心不足的缘故。

　　沙晏无言地转向了唐汐，唐汐含笑的琥珀色眸子看得他心神不定，只需要一眼，那浅浅的眸子就仿佛窥得见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疑惑到底有什么人能受的了跟他对视，正转念间，就看见叶青侯转头望向唐汐，中间隔着他，他刚好可以看到叶青侯眼里的怜惜。

　　沙晏毛骨悚然，他是战场上讨命下来的人，认得出唐汐眼底的枯涩衰寂，叶青侯那就好像是……好比有人温情脉脉地望着冥神殿里供奉的神祗。他想起叶长影的话，想起她的颤抖和恐惧，叶青侯是又一个被唐汐——或是该称他为萧晚舟，所缠住的人。当年的太后，公主，先皇太子，都曾对他言听计从怜爱有加，直至命丧黄泉。他答应长影，会杀了他，但是第一次，他没有完全的信心。

　　无端的，唐汐忽然又转过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慢慢打量着他的眼睛，他的脊背掠过一丝寒意。那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三军统帅，不再是手握利刃的将军，他只是若干年前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死寂的战场，撕裂的血肉绞合在他的脚下。

　　幸好，世子突然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叹息，“啊。”

　　就是这一声救了他，那个现在叫做唐汐的人立刻丢开他，转过头去，沙晏只觉脊柱上的压力猛地消失。他听见唐汐在问叶禺，“殿下？”声音关切。

　　“有骑兵在朝这个方向来。”叶青侯说。闻言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远方，天地间只有白色沙海的波涛。但叶青侯并没在看，他勒住龙血马，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有大队人马，一万，上万人。”

　　沙晏惊讶地看着叶禺，他还没有感觉到任何熟悉的震颤，他放出去的斥候也没有任何回报。但他看到叶家小子和唐汐对视一眼，世子神色不变，但脊背微微挺直，右手向后在刀柄上握住又张开，整个人的体态如蓄势待发的箭。

　　“沙将军，”唐汐说，“我若是你，绝不会怀疑羽人的听觉。”

　　“立刻止住行军，辎重大车前行。”沙晏脸色一沉，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过头继续下了几道军令，他身边的副将和传令官立刻分头行动。

　　叶青侯转过头去打量自己的队伍，现在去想为什么夏族人出动了上万的军队，而沙晏和统万城的斥候竟然没有发现这点已经太迟了，他对沙漠所知不多，也许这里奇异的天气和地形能够让鬼族神出鬼没。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有违常理，军队人数过多什么样的地方都无法隐藏行迹，来者人数不可能达到五万以上。

　　余下的……他清楚沙晏的两千骑兵来自猛虎蔷薇骑的精锐，六个世子每人两百亲兵应该都是各自的精兵，可是统统加在一起也只有三千多人，要对付几万沙漠骑兵的话，这里太过开阔，可能根本就挡不住对方的三次冲锋。

　　他望了一眼唐汐，不知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害怕。

　　沙晏又下了几道命令，同时遣人去请几位世子过来。文歆和吴雨辰本就在后头不远的地方，听到第一道停止行军的命令时就向前赶了过来。

　　文歆穿了一套锃亮的白色盔甲外加威风凛凛的大披风，兴高采烈，亏了早上叶青侯让他们整装骑马的那一番话，让他想起来他还有这么一身行头。

　　叶青侯无奈地看着他，不拘遇到个什么事，文歆都会先高兴一阵子。这会已经满脸红扑扑的，“是鬼族人来了吗？”他看见叶青侯就大笑，“青侯，你真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叶青侯瞪了他一眼，他吐吐舌头哈哈大笑。吴雨辰就显得要忧愁得多，向沙晏问道，“将军觉得统万城接应咱们的守军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

　　“不能做那个打算。”沙晏看了看三个世子，“我在进入大漠之前就已经派出斥候，但现在他们也没有回来。更紧要的是，我们没在这里遇见统万城斥候的影踪。咱们和统万城之间，恐怕已经被清成了白地。我们只能靠自己尽可能地靠近统万城，得不到斥候回应的不可能仅有我们，统万城恐怕也是如此。徐将军经验丰富，现在应该已经觉察出来发生了什么，所以虽然迟一些但前进的话我们还是能跟援军会合。”

　　“就是说没有援军接应？”文歆终于吃了一惊，稍微感觉到了一些紧迫，“我们能往回走吗？”

　　“来不及了，在大军直逼的情势下转身后退，就只有溃败。”沙晏向他的副将点头，几道不同颜色的猛□□大旗在风中展开，骑兵倚照旗语迅速从行军队形回缩集结。

　　文歆还要再说什么，几匹骏马疾驰而来，韦淳，梁文召，和吴启末带着各自的侍从亲兵一同过来。叶青侯很满意地看着韦淳在战场上穿着锦绣长袍，头上戴着堂皇而沉重的金冠，腰间悬着狭长的宝剑。

　　韦淳的气色不是太好，见了沙晏面色立刻胀得通红，乍看起来还真有些像文歆，不过文歆是不知深浅，韦淳则有些惊慌失措。

　　韦淳免了一应礼节，劈头盖脸对沙晏就是质问，“沙将军，我听说敌军来袭？怎么你的兵士竟然在这个时候弃马下地？”

　　叶青侯愣了一下连忙向四周看过去，果然皇室最精锐的骑兵在他身后纷纷下马，在马上用的单手护盾被随意丢弃，奔跑的兵士将一车车步兵用的巨盾卸下。他大吃一惊，猛虎蔷薇骑从开国时起就是天下第一的骑兵团，虽然如今皇室衰微，可猛□□始终保有战力，即便是在他祖父的年代，颍州人也不敢说自己虎啸营战力肯定在猛□□之上。

　　叶青侯迅速思索了一下，强敌当前，自己绝对会凭借颍州骑兵的优势速度和无畏的勇气，选择敌人相对较为薄弱的一个侧翼迅速突刺进去。越过这道难关，如果统万城的守军当真出击，只要接应上就能活命。但是，当然，代价会相当大，他不敢估计伤亡在一半以内，而且如果统万城老将军没有配合……后果必然是战死。

　　可是丢弃天然的优势，叶青侯无法做出这样的取舍。

　　“强敌当前，沙将军是胆怯了吗？”韦淳斥责道，“我们唯有迎着敌人冲锋这一个法子可以取胜！”

　　沙晏转过脸来面对着六个世子，一贯懒洋洋的嬉笑神色荡然无存，双眼冰冷，面色刻板僵硬。六个青年贵族何曾被那样冰冷蔑视的眼神打量过，都愣在了当地。叶青侯紧紧握着自己的刀，眼前懒散中年大叔的壳子里仿佛突然换了一具灵魂，此刻才更像是祖父口中描述过的那个年轻将军。

　　“诸位世子，在沙某人的军中，只有一人可以说话。”他用一种干巴巴的语调一字一字说出了这句话，并用那样刻板阴沉的眼神一一扫视过六张年轻的面孔。“只有一张嘴可以下命令，其他的嘴只能回答‘是’。”

　　“韦兄，沙……沙将军，”第一个说话的是吴启末，他满脸通红地结巴道，“诸位怎知来者实是敌是友？咱们……六国世子不是来会盟的么？”

　　沙晏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韦淳的脸上，韦淳在他的瞪视下低了头，仿佛失去了声音。

　　“猛虎营骑兵下马以步兵阵型迎敌，前面以巨盾和长戟为拒马，以长弓手守两翼。俞国两百亲兵加入长弓之列守左翼，黎国两百亲兵守右翼。晋国世子，我给你两百人，连同你的两百亲兵一起以骑兵掩护左翼长弓手。陈国梁国一同以骑兵掩护右翼长弓手。”最后沙晏转向叶青侯，“叶禺，我给你三百人，连同你的人一起待在阵后做预备。只有颍州骏马才有不逊夏族骑兵的速度，我要你待在最后，等我的命令。”

　　鸦雀无声。

　　几个呼吸之间，叶青侯忽然在马上做礼，口中说道，“是。”他转身带马，毫不拖泥带水，举起手中长刀，面对着自己的骑兵以颍州话大声呼喊，两百颍州男子在马上同声呼喝，转身随着他们的世子奔驰而去，仿佛那高大的颍州骏马是长在他们的身上。

　　沙晏忍不住目送着他们离去，马蹄卷起的狂沙在短短的一瞬间让他想起少年时候随着晋国上将军与祁国人一同练兵。亲眼看着祁国将军用他们听不懂的古祁国话训练士兵，他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只觉得颍州的语言简短雄浑，与中土话音格格不入。再后来就是战场上相见，他们呐喊着那不知名的语言，跟着叶裴寂无畏地逆着山势冲杀。

　　“尊令。”接着说话的是吴雨辰，跟着是文歆。

　　再接下来，梁文召不顾韦淳的沉默，大声领命，也转身去整合自己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不需要叶青侯的耳朵，其他人也感到了大军压境的铁蹄给大地带来的震颤。韦淳和吴启末终于各自应下。

　　马蹄声如奔雷，沙漠在脚下震颤，叶青侯先看到的是大漠飞沙，接着狂沙漫卷中出现了骑马的白色身影，马刀反射着日光。

　　“三万人。我猜。”叶青侯说，“迎着日光而来，这里的白沙能晃瞎眼睛。原来他们也骑马，我以为他们会有点骆驼什么的。慢着，好像真有一个人骑骆驼。”

　　“六国世子对夏族人来说，也是很好的人质。”唐汐跟他一起在一座沙丘远望，轻声说道，“陛下以为他们不敢。”

　　“没有向鬼方野人投降的道理，六国军队只会因此集结。”叶青侯不在意地说，战马感受到了战斗的气息，马蹄急躁地踏地，他伸出手抚摸着马鬃抚慰。“他们的刀不多，不反光的都是木矛和骨矢。”

　　号角声陡然吹响，沉闷的鼓声从沙海中响起，还是难以在这么远的地方从铁蹄卷起的沙尘暴中看出敌军的详细清晰，只能从沙尘的形状判断敌军的骑兵阵型也在收紧，将要如同尖椎一般插入步兵的阵地。

　　“青侯，”文歆没跟自己的人在一起，“我听人说临阵不过三矢，沙将军的盾牌长矛和□□手档得住吗？”

　　“只有三百步了。”叶青侯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紧紧盯着大漠中的骑兵，“最后冲锋到了，进入弩箭射程了。”

　　文歆没有估量距离的能力，但是他也看到敌方的骑兵速度猛地加快，接着如雨的矢箭从猛□□阵地中漫天飞起，最前方狂奔的骑兵重重倒地。

　　“旗帜！”唐汐突然说。

　　一面红色的大旗被风卷开了一瞬，叶青侯望了过去，“三只鹰。”

　　“图尔逊可汗的王旗。”唐汐说，“竟然亲自作前锋，太过傲慢。”

　　文歆撇了撇嘴，“若是给我三万人去打三千人，我也亲自傲慢。”

　　叶青侯笑了出来，看见唐汐瞥文歆，文歆没事人一样眨巴着眼。

　　吴雨辰擦了一把鼻尖上的汗水，他没法像这几个人一样说笑，紧紧盯着冲锋的骑兵。刚才文歆说临阵不过三矢有些以偏盖全，但也很有道理，如果剽悍的骑兵遇上寻常步兵，确实无法以弓箭封阻住骑兵的冲锋，总会有骑兵撕开口子。骑兵进攻的势头排山倒海，往往只要撕开一个豁口，步兵就难以维持军心，兵败如山倒是家常便饭，更不要提那些被直入心脏，向帅旗冲锋夺阵的。吴雨辰看不下去了，“文歆你待在青侯这里，我去照看我的人。”

　　“他们不是有将军们在吗？”文歆低声抱怨地想留住吴雨辰。

　　吴雨辰又抹了一把汗，低声嘱咐了他一句“待在后面”就骑马回到士兵中间。唐汐望着他离去，再望向右翼，梁文召全身披甲骑着马前前后后来回驰骋，检视整条战线。韦淳和吴启末远远在战线之后，被几十名卫兵紧紧围绕，韦淳不停地跟手下军校说些什么，显得心慌意乱，吴启末一直低着头，似乎要瑟缩回自己的斗篷里。

　　唐汐收回视线望向叶青侯，此刻战场上的喊杀声惨叫声已经炸开，混合着狂奔的马蹄声，沙漠在马蹄下卷起风暴，几乎淹没了半个阵地。叶青侯全神贯注地看着战场的最前线，面色如常，只些微地透露出一丝渴望，就像战马一样蓄势待发。只不过他的眼睛看起来更黑，敏锐地掠过几个观察的要点，不停地估测战局，偶一回头，跟唐汐的目光对上，唐汐便仿佛看见那片幽深背后黑色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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