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原

　　唐汐没等他们回答，转身快步走出帐篷，他的手在流血，他一直握着匕首冰冷的刃。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喉咙附近被割开的伤口弥漫了大量的血腥味，吓呆了他们，他们就会发现他有多虚弱了，就会知道唐汐胜得并不容易。

　　他疾步走回叶青侯的大帐，叶青侯正在一堆垫子中间坐着，打磨一把短刀。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唐汐气急败坏的神色，接着能媲美狗鼻子的嗅觉立刻感知到了血腥味，目光下移，敏感地在不太光亮的帐篷里一眼就看见了他流血的手指。

　　他跳了起来，跑过去拉唐汐的手，被唐汐一把推开，“我自己能包扎。”

　　叶青侯无措地退后一步，唐汐顾自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他焦躁地望向苏青岭。

　　那个小子干笑着，有点不敢说。唐汐瞥了他一眼，“说吧，殿下是你的主人，就算我命你隐瞒主上，你就真会欺瞒他吗？”

　　唐汐心情相当差了，叶青侯往外挪了一步，犹豫着要跟苏青岭出门去帐篷外头说话。

　　“就在这说。”唐汐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恶劣地嚷了一句，“我已经虚弱到需要靠你的侍卫了。”

　　苏青岭来回打量了两人几番，嘻嘻笑着拖延了一会时间来权衡利弊，眼见他跟主上两人今天都不太可能被长史大人放过，干脆就说了。他颇有一番戏子才干，虽然他不十分清楚自己今天到底见到了什么，听到的什么，可是却能把他看到的情形描述的活灵活现，把听到的事一字不漏背下来。就像很多不识字的聪明人一样，他的记性好得出奇。

　　他刚说完，唐汐故作刻薄地一笑，“果真聪明，不如我跟殿下讨了你来做徒儿，我教你识字读书。”

　　苏青岭神色一变，“别，大人，让我学识字，不如杀了我还痛快些。”

　　他的话换来唐汐唇角绽出微笑，火光下妖媚的眉眼瞥向他。他的脊背一下挺得溜直，干咽了一口，求救地望向世子。叶青侯向门帘方向微微偏了偏头，他连忙告退，撤离战场。

　　帐篷里只剩了两个人，唐汐慢慢收起了笑容，低着头，娴熟地单手包扎伤口，他可能确实不太会梳头，可是干这个却很拿手。

　　叶青侯跟他隔着火塘，垂着头静静地站着。他在思索，唐汐知道以他的聪明，给他时间，他什么都想得出来。外头传来兵士们玩笑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猎狗的吠叫，颍州兵营的夜晚是最热闹的。

　　“今晚我们见了营地里所有的幻师，一共只有四个，而且非常年轻，按照从前的惯例，甚至根本不到能出师的心智。”唐汐先开了头，他的音调有些欢快急促，“我离开的太久了，从没想到主人的力量会衰落得这么快。不过五十年前我也感到新幻师的出现越隔越久，好像我们的血脉越来越稀薄。青侯你想过吗？也许从现在开始，不再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了。”

　　“我记得在清平城的时候，你就说过长生不是一件好事，人的魂灵承载不了太漫长的岁月。”叶青侯打断了他，“那些幻师说‘灵魂被吞噬’，那是什么意思？”

　　唐汐说，“有生就有灭，万物如斯。幻师手不握刀刃，却被你祖父忌惮怨恨，为什么？”

　　叶青侯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目光灼灼如唐汐梦中黑色海面的雷电。他移不开眼睛，胸口翻腾着窒闷的疼痛和喜悦，他惊叹如此年幼的一个人身体里竟会蕴藏这样巨大的力量和火焰，有一瞬间他想起独坐山巅时倾听的风声，独自目睹云霞明灭时不可言喻的喜悦，以及……想要同谁诉说这一切的急切愿望。这个人，在他长长的生命中，为何非要出现的这么晚。他想带他去那里，他不会无聊地用箜篌奏那些市井哩曲，他会像远古的先民一样放声高歌，让那些早已失去了语意的古语倾诉尽他无尽岁月中的欢欣与悲叹。

　　唐汐转开了眼，轻轻地笑了，“我在火焰将熄的时候才遇见你。。”

　　“还有多久？”

　　“身体衰老得缓慢，是因为老主人的秘术。但是灵魂无人可以拯救，我们在年轻时任意挥霍灵魂，但经历的世事越久，越趋迷茫，总有一天，我们会模糊了边界，迷失在自己的幻境里。你的祖父给你讲过黄粱一梦的故事，知道一瞬便可以是万年，万年的幻境折磨，当然不如真正的死亡来得更像是一场睡眠。”

　　“所以我初见你的时候，你就在寻死？”

　　“只有最明智的幻师做到了在恰当的时候安息，我始终下不了决心，我总被牵挂。你还记得我们在老屋里遇到的枭吗？最初,枭的任务就是寻遍世界的角落，赐给疯癫的幻师真正的安息。”

　　叶青侯茫然地仰起头，想起那被覆在槐树下的老屋，腐臭的鬼气无处不在。他想起那个羽族男人低沉的嗓音，“枭是幻师的冥神”，“我们是为了清除死掉灵魂的腐肉而生的。”唐汐那一天的回答是，“只有发疯的幻师才会被清除”。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天他在屋外听到这几句话，只留意到他们的语气，知道那人要痛下杀手了。

　　他又想起那天唐汐用了幻术后几乎虚脱的样子，他把幻师想得太过强大，他们的确强大，可也终究在天道循环之间。他仰头对着帐篷顶上挂着的一盏油灯，昏黄的火光照亮画在帐篷顶上的星辰，星天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旋转着扑向他，他的肩头突然垮了。

　　帐篷外有人轻轻擂鼓，奏一曲虚妄的战场，有人轻摇铜铃，女孩们遥袅的歌声响起，不知缠绵了多少爱意和愁怨，琵琶弦流转，遥遥的几乎听得到文歆的欢笑。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嗓子沙哑地发出一声笑，转过身。

　　“你放心，有那一日，我会杀了你。这话你记在心里，别白白让旁人作践了你。左右所有人都说我活不了多久，要不了多少时日还会陪着你。来日再有轮回，你别生得那样早了。”

　　唐汐沉寂了下去，久久地盯着叶青侯的背影，良久才轻声说道，“但我更乐于见到你满头白发，老死卧榻，子孙成群。”

　　叶青侯还是点头，“我早应了你，必当尽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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