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香港1951）

　　太阳一点一点爬上废弃的楼顶，清晨的薄雾渐渐消散，透在擂台中央的影子变得越来越短，四周升腾起的水汽让空气湿热不堪。拳手们等待的角落蚊蝇飞舞。顾惜朝怀疑不少人在这里尿过裤子。

　　时间依然流逝缓慢，观众慢吞吞地入场，在座位上骂娘吃东西，把瓜皮果壳扔进场地。人声鼎沸，蚊蝇嗡嗡，还有立体交叉的臭味……

　　“我快中暑了。”顾惜朝强忍着那股异味含糊不清的说。戚少商正在往自己的身上绑腰带，“深呼吸。”他粗暴地指导着，“啪啪”拍了顾惜朝两记脸颊：“下场比赛就轮到我们了，如果你开场前就躺地，我们就完了。”

　　他抬起顾惜朝的一条腿，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绕法，你以前都没用过绑腿吗？”

　　“我只穿上等的小牛皮军靴。”

　　戚少商啐了一口，蹲下身恶狠狠地扯开缠的乱七八糟的绑腿，然后重新给他裹上，顾惜朝则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翻看手里的笔记本。

　　“我们的对手是东北虎兄弟，擅长虎爪拳配合关节技，要小心不能让他们贴身。”顾惜朝合上本子深吸一口气：“他们的上一场比赛你也有看，该怎么对付不用我多说了。”他站起身动动脚，满意的看着缠好的绑腿：“手艺不错，我就知道你们这种泥腿子最擅长穿这个。”

　　“以后你也会擅长的。”戚少商大手一挥，“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拍在顾惜朝的臀部上，原本还在得意洋洋的人惊呼了一声，身体猛地弹起，满面通红地转身注视着他，突然一言不发，抬腿就踹。

　　戚少商哈哈大笑着跳开，抬手指着擂台方向：“看，轮到我们了。”

　　“早晚宰了你。”顾惜朝无意识的嘟囔着，眼神却被擂台上那面古老的大锣吸引了过去。

　　锣上张牙舞爪的兽面雕纹好像在嘲笑他的愚蠢，它面目扭曲地注视着所有来到此地的人，那些期待血腥宴会的家伙们。

　　“这面大锣可是南宋时期的古董啊。”戚少商看见顾惜朝的眼光停留的地方，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子啧啧叹道：“一直珍藏在拳击协会的地下室，只有每年一度的十强赛才拿出来使用，据说是宋辽战争时战场上使用过的。”想到高鸡血每次看着这件宝物都是一副口水要流下来的样子，戚少商就忍不住要笑。

　　顾惜朝的眼神从大锣上慢慢移回，看着从绳梯爬上一个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矮个子男人，他高举旗帜在场地中央上下挥舞，闹哄哄的看台慢慢安静了下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一排清扫工，迅速把擂台上残留下的血迹清理掉。

　　“女士们先生们！”矮矬子的嗓音尖细高亢，“欢迎来到红磡地下格斗场，接下来我们奉上更精彩的表演！丛林中，什么最凶残？什么最可怕？”矬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什么让最优秀的猎人不敢靠近，什么让大兴安岭的村民当做神灵一样俯首崇拜？！”

　　“太能扯了。”戚少商低声说。

　　“老虎兄弟……老虎兄弟……老虎兄弟……”看台上的观众大声呼喊起来，还有人不断的拿水壶敲打栏杆，发出哐哐的声音，声势浩大。

　　两个浑身纹满虎斑的男人披着同样款式一黄一红的斗篷一步一步爬上绳梯，高举双臂绕着擂台走了一圈，同时向观众们展示他们结实的肌肉，然后仰起脖子发出老虎般的咆哮声。

　　观众再一次哗然，赔率刷刷刷的上涨。

　　“上去，气势不能输。”高鸡血气喘吁吁的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托着两件裘皮斗篷。

　　“我不要。”顾惜朝嫌恶的推开高鸡血递过来的那件斗篷。

　　“都给我好了。”戚少商接过斗篷，两件叠在一起披在身上。

　　擂台上的矬子正兴奋的挥舞着手臂：“女士们先生们，今天要挑战我们老虎兄弟的是从大陆远道而来的两名冷酷杀手，他们都是从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凭借超强的力量存活下来的强者，他们能一口气杀死五个敌人，并且……”

　　转身看见从绳梯爬上来的戚少商，矬子愣了愣：“呃……并且……拥有熊的血统……”

　　“熊男……熊男……熊男……”人群继续大声呼喝着，赔率又一路追了回去。

　　“我这辈子从没这样丢人过。”顾惜朝黑着一张脸，看着戚少商那身不伦不类的装扮，后者打了个哈哈，掀开身上的熊皮斗篷：“打赢就行了，你管那么多。”

　　“哐”的一声，锣声震天，一道白光在顾惜朝眼前闪过，但稍纵即逝。

　　矬子忙不迭爬下绳梯，擂台上只剩下了四个人分别站在两头。

　　“一人一个没问题吧。”戚少商低声说。顾惜朝偏着头一言不发。

　　黄虎掂量着他面前的戚少商，突然咆哮一声，红虎回应，摆开架势，起跑，加速，交叉着冲向两人。

　　“来得好……”戚少商大喝，双臂平举，准备接下黄虎来势汹汹的首波攻击。

　　人群沸腾了一下。戚少商看见正向他冲过来的黄虎突然半路一个急刹车，身形滴溜溜一转，竟扑向顾惜朝的方向。

　　戚少商急叫不好，却看见黄虎一个纵身扑倒在地上死死抱住顾惜朝的双腿，紧接着红虎双爪高举，一把抓在顾惜朝左臂上。

　　“喀啦”一声，整条手臂给卸了下来，顾惜朝毫无防备，惨呼一声，抱着手臂滚倒在地上。

　　“你们他妈的耍赖。”戚少商狂吼着飞扑而上，一肩撞开压在顾惜朝身上的红虎，红虎挣扎起身，两人顿时斗在一起。

　　那边顾惜朝强忍着疼痛，一脚蹬开企图卸他腿关节的黄虎，单膝跪地，右手扶直左臂，掌心撑在地板上，身体用力向下一倾。

　　一声闷哼，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落，牙齿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声，黄虎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个稍显清秀的年轻人。他在黑市打了五年的拳，从没见过这么狠的，对自己更狠，居然利用身体的重量把脱臼的关节压回去，并且一声不吭。

　　眼看着顾惜朝慢慢从地上爬起，一脸狰狞的步步逼近，黄虎只觉得两腿发颤，突然有种想逃的冲动，眼前那人哪里是个清秀的年轻人，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狂吼一声给自己壮胆，黄虎再一次使出了虎爪拳，但这次伸手已然没有了先前的气势，勉强拆了几招，就被顾惜朝轻易的抓住了手腕：“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比较好对付？恩？”冰冷的声音如刀锋般划入黄虎耳膜：“告诉你一件事，我以前囚讯犯人，平均每天都要卸一百条胳膊。”

　　“啊……”一声惨呼响彻云霄，手腕节节寸断，然后是胳膊，然后又是另一只胳膊。顾惜朝下手毫不留情，熟练的卸下黄虎的腕关节，肘关节，膝关节，直到黄虎全身扭曲面容痛苦的瘫软在擂台中央，就好像以前那些败在他手里的人一样。

　　观众席上有人欢呼有人谩骂，只听得那头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戚少商一拳把红虎打飞，红虎向后飞出弹在绳圈上，没有拦住，翻过绳圈笔直掉下了擂台。

　　“蓬”的一声沙土飞溅，大量鲜血从红虎身下涌出，他不断的抽搐着，抽搐了近一分钟才停止。四周的沙地都被他的手指刨出了深深的挖痕。

　　观众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擂台中央的两个男人身上，不知有谁率先喊了起来：“熊男熊男熊男……”

　　“熊男熊男熊男……”兴奋到极点的人群集体大喊。

　　戚少商舔了舔嘴唇，尴尬的看着一脸黑气的顾惜朝。

　　“我讨厌这个称号。”顾惜朝怒容满面，用两只手指揪扯着戚少商身上的白色短袖汗衫：“你以后穿衣服能不能有点品位。”

　　“品位？这玩意从来都跟我没缘分。”戚少商嘿嘿一笑，随即拉着顾惜朝站直身体，猛地举起他没有受伤的手臂。

　　人群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震天欢呼。

　　锣声大响，顾惜朝眼前一花，身体软软的倒下。

　　******

　　顾惜朝从床上悠悠转醒，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件熊皮斗篷。

　　戚少商毫发无伤，霸占了他边上的一把椅子喝酒。

　　“我不喜欢你穿这件斗篷。”顾惜朝皱着眉头道。

　　“很暖和啊，你别又跟我说什么品位之类的。”对方举杯嗤笑道：“你觉得这个词跟我合适吗？”

　　“我不是在说这个。”顾惜朝怒气冲冲的翻身坐起，但随即僵滞了一下，正要考虑怎么跟他解释，突然一个巨大的身体压了过来。

　　“我刚才……担心死了。”戚少商双手圈着顾惜朝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窝处。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顾惜朝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怎么会突然倒下的，医生检查说你没什么问题。”

　　“那个锣声突然响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好像身处在一个古战场。”顾惜朝伸手反搂住戚少商的背：“我穿着囚徒的衣服，手上戴着镣铐，身后锣鼓喧天，我跟很多囚犯一起被驱赶在阵前，然后我踩中了一个陷坑。”

　　感觉对方的身体明显一颤，顾惜朝又接着说：“掉下去的时候你从天而降，当时你也是穿着这样一件熊皮斗篷，我们也是这样抱在一起，最后一支箭把我们射了个对穿。”

　　“你说的……是梦？”戚少商把顾惜朝拉开一点距离，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的眼睛。

　　“也许……不是……”顾惜朝伸手掀去了他背上的斗篷：“但我不喜欢你这样穿。”

　　“害怕我再被一箭穿心？”

　　“是……”顾惜朝斩钉截铁的说，毫不避讳的看着他的眼睛，下一秒突然被戚少商压倒在木板床上，唇舌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他口腔里的每一个地方，纠缠着他躲避的舌头，一分分由舌尖舔舐到舌根，毫无间隙的翻搅，侵略，大力抽取着他肺里的空气，直到无法呼吸。

　　顾惜朝积极的回应着，双手绕过戚少商肋下勾在他的肩上，随着唇舌的深入，忘情的在他背上来回抚摩着，眼前空白一片，身边萦绕的全是戚少商的气息。只是那最后的片段却深藏在心底没有说出，梦中两人被一箭穿心的时候，他分明听到自己对戚少商说：‘我欠你的债……来世再还。’对方紧紧的回搂着他：‘我欠你的情……也来世再还。’

　　*****

　　戚少商渴望自由，可从来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方式。一刻钟前，高鸡血咆哮着把他们丢出窝棚：“你们可以滚蛋了，连九爷的人都敢打，我这里留不得你们。”

　　然后两个人就手牵着手抱头鼠窜出来，身后还不断飞过来碎木板空酒瓶等杂物。

　　戚少商一时间没了方向，他蹲在红磡码头很有特色的街道边缘，一块突出的木板上面。上面盖了一层白色鸟粪，夜幕下的海在他面前。

　　“你好像很沮丧。”顾惜朝讥嘲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可他连头都懒得回：“我们自由了，你可以回你老婆那里去了……”他冷笑连连道：“我有什么可沮丧，你说……有什么沮丧。”

　　“原来你只是在吃醋。”顾惜朝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结果下一秒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我就是吃醋……”戚少商把人死死抱在怀里：“我没地方可去了。”他掐着顾惜朝脸上的小肉鼓：“以后你养活我。”

　　“放手……”顾惜朝忍无可忍的推开他：“以后在大庭广众之下禁止你接近我。”

　　“你的意思是，没人的地方就可以……”热气吹入顾惜朝耳窝，痒痒的，酥酥的，害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顾惜朝横了他一眼，看在戚少商眼里却带有一丝挑逗的意味，喉头咕噜一声就想把人按倒。

　　顾惜朝却好像事先知道似的突地站起身跳开一步，戚少商一扑扑了个空，坐在地上不满地嘟囔着。

　　“我凭什么养你？”顾惜朝弯下腰戳着他的额头：“你是我什么人呀？”

　　戚少商翻翻白眼，半晌迸出两个字：“姘头……”

　　“滚……”顾惜朝没好气的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自力更生去。”

　　戚少商大笑着一个挺身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实话，我没想到那个什么九幽那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找上门的是他手下的小混混，不然你以为高鸡血会那么轻易就把我们赶出门，我打赌那些人隐瞒了地图被毁的事情，没准九幽现在还在派人寻找那张早就不存在的地图呢。“

　　戚少商点点头：“我相信早晚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那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顾惜朝说，他后退几步转身就开始跑。

　　“你去哪？”戚少商叫住他。

　　“回家……”顾惜朝停下来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家……”戚少商玩味的吸吸鼻子：“又不是我的……”他破罐子破摔地站起来，开始追逐起前面那个白色的身影。

　　此刻，一轮月亮正事不关己地高挂在他们头顶，给那些不用为明天的生存烦恼的文人墨客们提供创作灵感，顺便照亮那些烦恼者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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