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轨迹

　　6.
　　仿佛是什么无法逃离的定律，比起平常出生的孩子，权外者的人生或多或少地，总要过得坎坷一些。

　　水野小时候在实验室长大，目之所及除了白茫茫的床单就是白茫茫的墙壁，几台生物检测仪没日没夜地监控着她的生理状态，发出一些规律的噪音。她偶尔能从门锁的缝隙中看见同龄的小孩蹦蹦跳跳地经过，负责照顾她的实验人员说，这是因为她出生就是alpha级，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能力，随意和人接触对人对己都不安全，所以千万不能随意出门。

　　“那要到什么程度才可以？”

　　实验人员们就表露出几分为难，空气中的目光互相推挤着，面面相觑的若干秒后，将半张脸遮掩在防护服后的医生说了。

　　“等到你能用七釜户门口的喷泉下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现在听来是足够荒谬的要求，但出乎意料当时她有认真相信，从此日日苦练不缀，显眼的喷泉池成了个人画布，到头来没能练成循环往复的水汽再生，倒引起了门外路过的孩子们的注意。难说这是好事或者坏事，也许只是自然而然的注定，天生就是权外者的孩子们有上百种方法避过研究员的视线，她在水面上写下文字，就能得到风中传来的回应。

　　也许这就是原因，执念太深必成负重，曾经珍视的回忆拖拽着脚踝，必须学会舍弃才能继续前行。所以她才在出走的那天，顶着不断崩毁的建筑和四周恐惧的视线，送了整个七釜户一场瓢泼大雨。

　　回忆到这里走到幕休，水野单手撑着脸颊，垂眸去看地板上玩玻璃珠的小女孩——栉名安娜，权外者，alpha级，任何在七釜户待了半年以上的人都不会认错，可带她前来的叔母却只当她患有罕见的疾病，此刻正忧心忡忡地坐在吧台附近同草薙讲孩子在医院待得太久，缺少朋友不爱说话，希望有年轻人能趁这次短期出院带她四处走走云云。

　　不消说，又是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

　　她别开眼，将脑袋埋进双臂间。

　　只是不知道，这孩子最后又会在那里留下什么。

　　HOMRA酒吧送走两位不请自来的女性顾客已经是下午六点，一个华灯初上的时段，商业街陆陆续续地点亮了许多灯火，属于夜晚的喧嚣才刚刚起了个调，草薙却早早出门挂了歇业的牌子，拉上落地窗的窗帘，室内霎时昏黄，他回过头，正对上塞了满满当当半屋子的赤之氏族，和一个悄无声息混入其中的水野。

　　“——你怎么看，小水野？”他问。

　　被点名的人充耳不闻，只伸长了身子，隔着吧台去拿放在调酒台上的糖果罐，因为臂长不够而挣扎许久，最后还是十束伸手替她拿过，水野道了声谢，一心一意地抱着罐子开始拨拉里面的水果糖，左右就是不肯出声的模样，过度的沉默带来压力，直到赤之王周防尊也将视线移向这一角，才堪堪换来几句百无聊赖的搭腔。

　　“没什么想法哦，说真的。”

　　她答，头也不抬：“栉名安娜是权外者，这点毋庸置疑，有错的话我就把青之氏族出版的《权外者行为规范守则》烧成灰兑水喝了。但说到她为什么会受到这种程度的严密监控，甚至到了本人都疑似患上自闭症的程度，就不得而知了。据我所知虽然七釜户伙食差了点，但大多数未成年权外者的人权还是有保障的。”

　　糖纸剥开，半透明的糖果放进嘴里，她品着舌尖化开的甜味，眯了眯眼睛，语调懒散。

　　“不是挺好的吗，就按栉名穗波的请求带那孩子四处玩玩好了，也不是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权外者的人生总是要多些坎坷，最终旁人能做的，就是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

　　话讲得凉薄，室内一时不少人皱眉，着实没人想得到那个雪地里遍体鳞伤的女孩会在这时选择袒护七釜户，草薙轻咳一声按下这些细小的骚动，接着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

　　“不过安娜才八岁，我记得这个年纪的权外者还是允许监护人陪护下外出的……”

　　“所以说特殊案例也是有的，”

　　水野却没让他说完，匆匆打断，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些烦躁：“那边的所长御槌高志是个顽固的人，他的正义感或许十分扭曲，站在我的立场上也不可能喜欢他，但他不会对没问题的孩子出手。”

　　她说这话时羽睫微颤，在眼底留下细细密密的阴影。

　　“看在草薙先生是老顾客的份上，我再提醒一次：不要深究，大概是对所有人都好的方案。”

　　话说得太重，砸在地上震得人久久无法回神，草薙迟疑地闭上嘴，和身后的十束交换着眼神，水野的言外之意谁都能听懂，可是否要追问下去确实是个值得犹豫的问题。

　　但也有人完全不受气氛的影响。

　　“这话好像就在说，作为被折腾成那样的一员，你自己本身也有什么问题一样。”

　　伏见猿比古凉凉地道。

　　7.
　　伏见猿比古被踢出酒吧负责找人。

　　这事发生得猝不及防，直到酒吧大门在身后关上他才有了些实感——距离他将那句尖锐的质询抛向半空只有区区半分钟，店内像被按了暂停键，静得落针可闻，而被质询的对象，则慢条斯理地抬起眼，和他对视片刻，起身，安静地，无动于衷地出了酒吧大门。

　　她甚至在临走时还记得捎上了一把水果糖。

　　很多时候伏见发觉自己看不懂这个人，这也许就是其中之一。愤怒的情绪对他而言并不罕见，大多数时候以一种冰冷而激烈的状态存在，像把开了刃的兵器，出鞘就是鲜血淋漓。但水野似乎不，她有一张足够灵活的嘴，柔软的表皮将自己包裹起来，于是连锋锐处都只见暗潮汹涌。

　　伏见却不耐烦哄孩子，他从来算不上有多精于人情世故，只夕阳的余晖铺了满眼，再拖下去大抵更为麻烦，他翻出那张名片，用终端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对面传来一如既往的活泼嗓音，因着嘴里含着的硬糖还有些含糊不清：“欢迎光临，这里是赏金猎人水野。对新顾客偶尔挑任务，对老顾客偶尔挑价钱，被婉拒请不要在意。”

　　“你在哪里？”

　　一瞬间的沉默，对方的声音迅速滑落至怀疑：“伏见？”

　　“难道还听起来像其他的什么人吗？”

　　“……抱歉哦，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拿到这个号码的，但这是工作专用号诶。”

　　“我知道，”他开始对这种反复的拉扯感到不耐，将平实的敬语讲出讽刺的意味，“所以说，传说中什么活都接的赏金猎人小姐，我需要知道，你的位置在哪里。”

　　“……”

　　“需要我先报价吗？”

　　“……我是什么需要人这么别扭地来哄的角色吗？”她的语气听起来匪夷所思，“先说好，我可没有那种脆弱得一碰就伤的玻璃心。”

　　“我想也是，但那帮笨……啧，我是说，他们一致要求我把你带回去。”

　　这样的交涉算不算成功可能有待商榷，总之半个小时后伏见按照终端的指示带着两罐果汁在河岸处逮住了一个水野，对方正埋头专心致志地坐在长满青草的斜坡上摆弄自己的终端，像个翘课的重度网瘾高中生，面前的河流里时不时跃起一只水做的生物，伏见凝神看了一眼，发现那是只精雕细琢的水母。

　　“……这算练习？”

　　“以前有人喜欢看这个而已。”

　　水野道，接过他手里的果汁，示意他自己打开另一罐，不由分说的架势，见了面才能看出她身上那种隐隐的烦躁不安丝毫未减，黄昏是个温暖的时段，她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冷淡。

　　“坐吧，你真想很快回去？插手这种破事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雨季未完全过去，想要强行把人抓回说不定得打一架，伏见权衡片刻，单手拉开易拉罐的封口，在她旁边落座：“我个人也是同意见，但据说草薙哥和尊哥欠过栉名穗波人情。”

　　“……别欠这种麻烦的人情啊。”

　　她嘟囔，目光却半分未移动，仍旧盯着屏幕。

　　终端上的文字飞速滑过，伏见不动声色地以余光窥伺，间或在其中捕捉到一两个熟悉的字眼，或许是过于熟悉了，确切地说正是他若干天来反复浏览的页面——黄金之王，七釜户，技术研究所。

　　她看得全神贯注，像一种无用且无力的关心。

　　该说她心思着实很重，到这一步也没人知道真实目的，只有些晦涩又难懂的口不对心，让他感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触感，细细密密地环绕着体内的某处，牵扯出难以忍受的疼痛。

　　“这样的话，你走不就好了。”

　　他道，没注意到自己的语速有些快，像急着摆脱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你本来就是来辞行的吧。”

　　飞速上滑的页面陡然终止，她斜着目光看过来，一张辨不清情绪的脸，深色的瞳孔倒影在光里，她现在看上去半点也不像个浮动不定的影子了，剥离了那些轻佻的，妥帖的，着意讨好的接触，她坐在他面前，像一个锋锐的，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留在这？”

　　她问，用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河川中起伏不定的水母群不知何时起消散得一干二净，连同河岸上也风声俱寂，让人产生世界都静止过的错觉——直到水野手中的终端滴滴响了两下。

　　像是被惊醒，伏见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用手里的罐子灌了自己几口果汁，而收到消息提示的人则低下头，在邮件栏里扫了一圈，然后蹙起眉头，瞬息的犹豫，她握紧终端，抬起眼。

　　“陪我去个地方吧，到了就告诉你。”

　　“……哈？为什么？”

　　始料未及的邀请，伏见重新转过脸，却迎面对上她递来的终端，巴掌大的屏幕贴在眼前，邮件地址处HOMRA的备注一闪而过。

　　“因为草薙先生的任务，你不会以为只有自己能想到这个要挟我的办法吧。”她收回手，接着扫视邮件内容：“一百万换我帮忙调查七釜户，真是大手笔。”

　　“啧，那为什么要我也……”

　　“‘顺便一提，伏见的话随你使用，拜托你们了。’原话是这么说的。”她接着念完，从终端上抬起眼，略带探究地看过去，“没记错的话，你，挺擅长电子方面的吧？”

　　数十个夜晚的记忆在此时呼啸而来，伏见突然记起草薙叼着烟卷，同他提起雪地上伤痕累累的初遇，又故作轻描淡写，告诉他不过是个附加任务随手做做不必着急，记忆走到深处，最早最早，是这个号称参谋的男人递来一张名片，眼底深处有狡黠的笑意。

　　“……”

　　“看来是被摆了一道呢，伏见你。”

　　话讲得不乏同情，她收好终端，从河滩上站起，声音中冷淡的质感仿佛被风吹散，徒留一些飘忽不定。

　　“一群笨蛋，居然把宝贵的人情用在这里。”

　　伏见不答，也许是无力，他仰头喝掉了手里的果汁，投向上方的垃圾箱，铝制的薄罐在视野里划出一道平滑的抛物线，他站起身，伸手扶了扶眼镜。

　　“这方面，我也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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