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轨迹

　　4.
　　好在这样水与火的相悖时刻总是少数。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水野选择做一个随和的客人，有顺其自然到漠不关心的态度，最为明显的证据就是她停留到第三周的时候才终于见过了全部的氏族成员，其中就包括伏见的同居人，八田美咲。

　　事实上，他也是最后一个。

　　这并不是说八田对这个胆敢和他尊哥同睡一层楼的女人有什么意见，追根究底，这二人的作息着实差得太远，水野自称工作在夜里，除了清早下来喝杯咖啡以外堪称昼伏夜出，而八田则拥有十一点睡觉八点起床的良好时间表，他坚信自己只要睡得足够多，他那已经接近两年没有动过的身高就始终还有再挣扎一下的希望。

　　于是恐女症和女人的世纪会面就这么拖延到了雨季的末尾，一个以那段时间来说难得阳光明媚的上午，重度高温厌恶患者伏见猿比古缩在出租屋里弥补他这段日子失去的睡眠，梦里都是黄金氏族那清新脱俗的防御网代码，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床铺下方就传来房门被踹开的重响，一阵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后，八田的大嗓门直扑耳边。

　　“醒醒！！醒醒猿比古！”传话人直接一跃挂在上铺的围栏上，体重将栏杆压得吱吱作响，“尊哥在酒吧露脸了！”

　　后来想想这不能怪他反应激动，着实是当代赤王的随心所欲有目共睹，自打入夏以来，周防尊那永远睡不醒的倦怠癖似乎就占领了大脑，最早是坐在酒吧大厅里打盹，但这大半个月已经进展到了人间蒸发，族内事务全靠二把手草薙和三把手十束才正常运转，只是对于八田这种将个人崇拜发挥到极致的氏族成员来说还是难捱，自周防尊开始玩失踪。他心里就七上八下十五个吊桶打着水，此刻听到本人消息才放松下来。

　　然而并不是人人对这条消息喜闻乐见，伏见被他一嗓子吼得头晕眼花，可见睡眠不足和超高八度的大嗓门都不是什么治愈精神的良药，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动作缓慢地从枕边摸出眼镜带上，小声地咕嘟一句：“……吵死了。”

　　“啊？”八田一愣，终于从热血上脑的状态转而开始打量他的脸色，“说起来你这两天精神格外的差啊，又熬夜做什么了吗？”

　　解释起来多有麻烦，“……草薙哥给的任务。”

　　“这样吗？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吗？”

　　“笨蛋的话是不行的吧。”

　　“哈？！要打吗？！”

　　一阵你来我往的拳脚交加后，他们顶着毒辣的太阳一同前往HOMRA，酒吧落在这座小镇的商业区，寸土寸金的地方，因此店面不大，店门也不算宽阔，进酒吧时八田在前，连风铃声都没响完就是兴冲冲的一句：“尊哥——”

　　话音在此戛然而止。

　　那时就有预感，伏见不耐烦地伸手直接把挡在眼前的人推进店内，然后抬眼，入目是HOMRA看惯的装潢，靠近窗口那块坐了个失踪一夏天的王，身边一如既往地环绕着赤之氏族一干人等，唯一的例外是个号称从不在白天出现的夜行生物，以女性之身在一众不良出身的群体里待得逍遥自在，半点不见窘迫，此刻见他看过来，还笑着招了招手。

　　这一招手似乎就是什么开关，方才还恨不得扑到赤之王旁边的八田连续倒退三步，膝窝直接撞上卡座边缘，着实是再也退无可退：“怎、怎怎怎怎么会有女、女女——”

　　“啊，你来了小八田。”

　　人群中的草薙插嘴，熟门熟路地截断了这注定说不完整的一句话：“介绍一下，这是水野，道上最可靠的赏金猎人。”

　　八田似乎还没回过神：“赏、赏金猎人？”

　　“嗯嗯，情报交易，打手，卧底，还有各种各样的事……基本上给钱的话她什么都做。”

　　八田的声音几乎要拉成破抹布：“什么都做？！”

　　“别说的我好像很没节操一样好吗，草薙先生。”顺势加入话题，水野笑了一笑，“不过我倒是明白十束先生说过的意思了，怎么样，四十万日元我帮您解决一下这位的女性过敏的问题也可以，强制脱敏疗法，以精神治疗来说很便宜吧？”

　　“——不需要！！而且你这不就是什么都做吗？！！”

　　怒吼和终于勉强能算完整的发言一起脱口而出，八田跳着脚，无意识地朝那边靠近了一点。店内由于恐女症和女人相见而稍显冷凝的气氛再度活跃起来，伏见在大厅的另一头捡了个位置，坐下来冷眼旁观，从八田远离他的背影到水野轻松弯起的眉眼，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水野是个擅长打开话题的人，有在任何情况下打破僵局的能力，说到底幼年得不到情感满足的孩子大抵都只有两条路，要么情感缺失自我封闭，要么无意识地讨好见过的每一个人。

　　水野毫无疑问是后者。

　　很多年后伏见还能记得那天的发展，艳阳高照的夏末，没有开灯的酒吧，窗口扫进的白芒将室内轻巧地一分为二，在一室热火朝天的，唯他格格不入的氛围中，他无声地站起身，在阴影中悄然走过，去吧台后倒出一杯清水，清凉的液体溅到手腕上，洗刷着夏季高温带来的昏沉。

　　然后杯子里的清水就翻滚起来，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推挤成型过后，变作了某种迷你人偶的形状。

　　长发，衬衫，裤裙，连眉梢眼角的细节都做得生动活泼，和几米之外沙发上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女截然不同地，他掌心的小人露出一些若有所思的神情，在他的杯子里转了个圈，最后下定决心般耸耸肩，水流组成的身体化成一行文字。

　　【想去看海吗？】

　　仿佛是一个没头没尾的邀请。

　　5.
　　这不是伏见收到的第一个莫名其妙的邀请。

　　上国一时伏见和八田同班，作为同样的边缘人物自然而然地走近了些，不能说是朋友，更像是八田主动向他粘过来的一种关系。早在那时八田身上那种不听人说话的强硬特质就已初见雏形，他会拉着伏见振振有词，说猿比古我们去追飞艇，猿比古我们交换终端，猿比古你要多吃点蔬菜，实在不行我做给你吃。

　　猿比古、猿比古、猿比古。

　　声浪层层叠叠，在颅内经久不息，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水流成型的文字不过支撑了两三秒，就崩塌成一捧清水，他没回复，她也就没有追问。到底只是偶然的突发事件，如同他们的人生一样，偶尔相交，长久别离，而东京的雨下得再黏腻，也总有一天会风收雨停。

　　伏见终于决定暂时从那个任务上收手是在三天之后，镇目町正好下完今年以来的第四十场雨，初秋的凉意刚刚漫过街头，在此停留了许久的权外者便提着一只小皮箱走进酒吧，笑意盈盈讲叨扰已久，雨季将过，她也要远行。

　　该说她素行良好，HOMRA的作风又偏好热闹，一片惋惜声中有人提起欢送会，登时一呼百应。众人赶着备货有之，忙着叫人有之，一大帮半青不熟的大小伙子争先恐后地奔出酒吧，自己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蜂拥而出的人群中，伏见眼疾手快地选择优先保住自己放在桌面的手提电脑，回头就看见当惯了老妈子的草薙靠在吧台后，手上仍然不紧不慢地擦着他那仿佛永远擦不完的杯子，开口的话音里都掺着笑音。

　　“你行的。”他对同样留在店内的少女调侃，“上次我看他们这么积极主动，还是年初尊亲自带人去踢馆的时候。”

　　水野忍不住笑着去看大堂的另一端，红发的男人似乎已经结束了夏日的倦怠，这两天出现在大厅的频率直线上升，但要他开口还是难度颇高，于是善解人意的权外者便主动接过话题。

　　“怪不得都跟憋了一夏天没泻火似的，”她答，语气轻快，“不过没关系，今年的雨下得这么痛快，周防先生的状态恢复了很多，早晚有机会给他们松松筋骨。”

　　伏见直到那时才意识到她所谓的工作是什么，他想起二楼走廊里那些人尽皆知的焦痕，赤之王睡梦中泄露的力量，淹没一切的水流，六七月的雨季，足以被青之氏族评价为王级的暂时性偏差值——也许最后一句从来不是夸夸其谈，水野，这个能一动不动静坐窗前，听半晚雨声的少女，本性里从来就有直面赤王火焰的锋利。

　　那是属于权外者的，未被选择的王的锋利。

　　而风铃在那时响起。

　　如果一切真有开端那应该算在这一刻，伏见和酒吧内那寥寥几人一同转头去看，门口站着个面相和善的女人，手里牵着的女孩有头格外乍眼的白发，委实不该是出现在酒吧门口的组合，长久的沉默中女人的目光悠悠越过一干人等，朝着巢穴最深处的王投去。

　　“好久不见，周防君。”

　　她微笑着，将手里牵着的女孩轻轻向前推了一步。

　　“来，和大家打个招呼，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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