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地雪吹

作者:李丁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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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1.

      周知善二十一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
      21岁又四个月多一点,是7787天。也许是辗转换的地方太多,他醒来时很容易忘记自己在哪,总是花几秒想完了才能确定。他算是个审慎的人,即使这种细节并不重要。

      与之相反的是日期,他清楚地记得已活了多久——如果福利院生日没填错的话。
      其实也没刻意记过,但周知善脑子太好用了,对数字敏感的人其实不用刻意想,这种简单的答案就会自动出来,没办法。

      另一方面是,对周知善来说,活着有点麻烦。到了凌晨,会有‘终于又过去一天’这种想法。

      据说科学家研究过,未来太阳寿命将尽时,爆炸会发生在五十亿年后的某个周四,这让他觉得周四比其他日子更亲切一些。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无趣。

      跟周知善打过交道的大部分人,会觉得这个人还挺温柔,温柔、得体、有教养。
      他话不多,但心思敏感又细,解读意图对他来说非常简单,就像用顶尖好刀切豆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白了,就是给与和承接。只要他愿意,就能不着痕迹地照顾到他人的心情和需求。
      像一场细雨落在春泥中。

      给姓方的做事,不过是因为偶然一面。在他们镇子上,那天那种见血程度的斗殴,凶恶与凶恶的图穷见匕,跟固定戏目一样,每周要来上两次。周知善被卷进去,落了下风,给打了半死,即使像他这种挨揍经验丰富的人,那天都难得觉得要撑不过去了。内脏有移位的错觉,铁锈甜腥在口中弥漫散开。倒下时,中年人正好面色阴沉地快步经过他。

      那个阶梯的台面陡而薄,角度刁钻。
      下了最后一阶,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子,踩中容易失去平衡,会不会摔看运气。
      周知善手指微动,将它拨开了。v

      后来,方利问他,怎么想起来的,不是都快没意识了吗?
      周知善说,看了新闻,这门口跌倒过人。

      且他的态度并不分人。
      很擅长分辨利害,又不会区别对待。

      而跟周知善打交道的剩下一小部分——虽然其中很多不一定有机会张嘴了,但能的话,一定会对上面大部分人的结论说,滚。

      周知善是什么样的人呢?
      敏感,温柔,暴戾,决绝,或许是这样,或许是那样。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动物,是地球偶然碰撞出来的,不知是好是坏的,爆炸般的奇迹。

      对这个问题,周知善不能确定,也没兴趣找出答案。

      这两种人以外,还有陈玦。

      在陈玦看来,周知善哪种都不属于,不属于她见过的任何一类人。
      他既无意待人好,也无意待人不好。
      因为他不在乎。
      不在乎,自然也不理会别人怎么看他或如何对待他。

      对这样的人,陈玦也敢说些平时绝不会说的话。

      他没有必要跟她产生交集,但还是那么做了。用排除法想想,不可能是对她起了兴趣,那就只有可能是——如同她一样,他也有着暂未开口的需要。

      周知善听见以后笑了笑,唇角轻拉出弧度,眼里却似起了雾,看不分明:“是吗?你需要,我就得帮忙吗?”

      陈玦耸了耸肩:“我又没正式提。”

      周知善看了她几秒,被她逗笑了。
      “你这人,”周知善轻摇了摇头:“挺爱自说自话的。”

      医院门口的安全岛本来就人来人往,他笑时右颊竟生出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很浅。

      跟这个人挺不搭的。
      但陈玦看着,也跟着笑了下,她也不理解为什么。
      陈玦:“你还有事忙吗?我明早回泱南。”

      周知善:“嗯。注意安全。”
      他的回答官方又疏离。

      陈玦勾唇笑了笑,歪了下头。
      她眉眼偏淡,走向形状都带点古典温淡的气质,笑起来竟还浮上点狡黠:“我是想问,晚上你吃饭吗?我都这样了,”陈玦细长的手指在后脑勺上轻点一下:“饭能请一顿吧?”

      周知善:“当然。不过我今晚就回。等你回去后,有时间再联系我。”
      他大衣兜里随身带便利贴,头也不抬地问陈玦有没有笔。

      陈玦:“……没。”
      她很想问问,加个微信会折寿吗。

      话音刚落,周知善已经找到了一支随身带的钢笔。
      他把便签放在掌心,流畅地写下一串数字,他运笔很快,最后落款了名字。

      周知善。

      “手机号。吃不吃饭都行,你帮了我一次,我可以满足你一件事,什么要求都行,只要我能做到。”
      周知善撕下这页,递给她。

      陈玦接过,眉头不着痕迹地一挑。
      不愧是高材生,字挺不错。

      字如其人这话她并不信,但是周知善这三个字真挺像他的。
      不是龙飞凤舞的写法,有点贴瘦金体,笔锋疏朗细瘦,锋芒锐利。

      陈玦折了折,放进袋子里:“好。”

      她笑了笑,转身先离开了。

      周知善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午后淡金色的光洒了她一身。

      2.
      周五晚上七点,省会的火车站人头攒动,拥挤着在队伍中艰难前进。这两年疫情余威尚在,放眼望去是一片口罩的海洋。
      据坊间传闻,火车站年年都说要修,年年往后拖,车站内部采光不好,人流量大的时候就像个密封的巨大罐头。

      省会开往泱南的车八点二十开,K1348次,车程近两个小时。

      周知善从进站到上车,跟两个个扒手美丽邂逅。
      都是扣住手腕抓个正着,两两对视,对方抽手,若无其事转身走人。

      这现象太常见了,常见到丢了东西都得认栽,找是找不回来的,要是运气好,刚好偷前被发现了,那就护好东西走人,要是警察在周边巡逻还方便些,否则也别想着费心把人拎走、伸张正义了。

      而且扒手也长眼睛,挑好下手的下手,强壮高大肌肉发达的大哥,他们也不会自己凑上去。

      周知善这种人,虽然高,但实在很难让人忌惮得起来。

      扒手甩开他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周知善神情淡淡的,也没有多不愉快,跑了就跑了。

      车厢是18号。
      这趟车,这半年周知善坐了很多次。
      他不太看手机,看看窗外,很快就过去了。

      今天却跟平时不太一样——

      噪音很吵。

      平常虽然也不安静,外放视频、大声聊天、婴儿啼哭三重奏就不会停,但这次是激烈的冲突,打骂声把其他声响渐渐压了下去。

      是个体形魁梧的中年男人,五十岁上下,浓眉小眼,从刚上车就处在暴怒状态,一直在推搡身旁的女人,看样子是他妻子,有两巴掌扇上她后脑勺,把女人的粗辫子直接打散了。
      列车员来劝过,人一走,男人继续发火。

      没人看得清他老婆的脸,女人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深处。

      被推搡、打巴掌、踹小腿,她都没什么反应。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高,臭x子、烂鞋、公交被坐烂了这些词飘进每个人的耳朵。

      坐在他们旁边的大婶,看同一排的周知善身旁没人,都识相地挪了过来。

      平时很吵的婴儿今天也被父母识相地捂住了嘴和耳朵。
      爱公放视频的人今天也奇迹般的消失了,有的人是凑热闹伸长耳朵在听,有的人是不得不忍耐,这种家事谁管谁惹一身腥。

      二十分钟后,车到了下一站,停两分钟。
      再开的时候,周知善请身旁的乘客让一让位:“我想去洗手间。”

      在这几分钟里,那中年女人再也忍不下去了,猛然抬起头来:“你够了没有——!非要在外面丢这个人吗?!我就跟他吃了顿饭,都过去多少年了,他娃都多大了,你在这说这些!要不你就把我打死好了!”

      短暂的、极度的沉默之后,男的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他看着像干体力活的,抡圆了膀子使力,女人整个人都从座位上跌了出去,脸颊瞬间肿了起来。

      又刚好摔在路人身上。

      对方只是路过,看到跌在脚边的人,顿了几秒还是俯身扶了一把。

      中年男人正在气头上,操着方言大骂:“看谁敢管这个贱X疯子,老子今天就跟他没完!”

      周知善伸手扶她的动作一滞。

      他肤色本来就白,关节修长,手背青筋明显,像所有暗色中唯一的一抹亮。

      也是在这一秒,周知善忽然改了主意。
      他把女人扶起来,领到左边的位置上坐好,那个大婶赶紧往里坐了坐,把人揽到座椅上,小心地递了瓶水。

      周知善转身,中年男人正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开骂:“你他妈多管什么闲事啊你?!管别人家事,把你能耐的!他妈的别怪老子连你一起打!”

      ——你他妈的再多说一个字,老子连他一起打!

      周知善垂了垂眸,没什么表情。

      爱说这话的人通常不是假威胁。
      所有好事都没他们的份,但这种事一定说到做到。
      哭喊声、打骂声、所有刺耳的尖叫和拳头落下、骨头折断的声响,都是家常便饭。
      幼儿的骨骼发育没长成,更容易断。
      断了再长,长了再打。

      周知善抬眸,望向男人,声音温静如淙淙流水:“嗯,我管了。你要么跳窗滚下去吵,要么安静待着。”

      “你太吵了。”

      周知善是用讲道理的口气在说话,严肃又淡然,好像对面愿意沟通似的。

      对方才没那个闲心跟他废话,满车的人都看着,男人气急败坏,一拳狠狠挥在周知善脸上。

      这一拳比刚才打女人要狠得多,拳头又重又快,周围人惊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但可预见的场面并没有到来。

      在狭窄的过道中,人们只看到年轻男人脚步微转,头颈轻巧地偏了偏,与那一拳擦身而过,像是凑巧。

      但中年男人失去重心,往前跌了出去。

      在他爬起来回身之前,就被周知善抓住右臂,向后折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而且是他无法挣脱的力道。

      男人见形势不对,开始哀嚎着杀人啦,被周围人此起彼伏的骂声给淹没了。

      周知善不发一言,右手扣住他手臂,左手扯过男人后领,‘砰’地一声磕在长椅侧边,中年男人额头迅速起了肉眼可见的肿块。

      他的动作快而准,力道速度都没带折扣的。
      中年男人的叫声都停了,他混了几十年,对方是来真格还是装装样子,是能反抗还是必须当孙子,他分辨的很清楚。
      这男的他惹不起。

      周知善没理周围活跃起来的声响,轻声道:“不是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吗?你不喜欢挨打吗?”

      “……不喜欢。”中年男人赔着笑,勉强抬起头来,冲坐在位子上的女人咧开嘴笑了笑:“老婆,我错了,我不会再这样了,咱们有话回家好好说——”

      “你哪里人?”
      周知善抬头问她。

      瑟缩在大婶身旁的女人嗫嚅道:“泱……泱南的。”

      周知善:“嗯,刚好。”

      顿了两秒,他说:“我也去泱南,在那之前,你坐我位子吧。”

      周知善说着,松了手,掌心骤然放开那种,多接触一秒都嫌长,下巴微抬:“你位子。”

      中年男人灰溜溜地回了自己位置。

      周知善没坐他旁边,转身离开了。
      他准备去餐车坐会儿,刚走到车厢连接处,有人没看路,迎面撞上来。

      “小心——”

      他刚出声,看见了对方抬起来的眼睛,闪着错愕的光。

      陈玦眉心微皱,忽然轻笑了笑:“这么巧,你也是这趟?”

      周知善有几秒没说话,然后才点了头:“嗯,是。”

      他很巧妙地掩饰住了冷淡,但这种情绪是欲盖弥彰,陈玦显然察觉到了。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了一会儿,陈玦侧身让出道来:“要去餐车?”

      周知善还没说话,她突然低头在随身的包里翻找,掏出个信封来:“对了,这个。”

      信封有一点厚度,陈玦塞回他怀里:“你落我袋子里了。”

      周知善蹙了蹙眉,刚想动,就被陈玦按住了:“周知善,你付过医药费了。”

      陈玦态度清淡坚决,他也没再多说什么。

      陈玦又道:“如果你真的想谢我,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下——”

      列车正驶出隧道,没有刚才那么稳,突然的颠簸感让陈玦一个趔趄,差点跌了一跤,不过肩膀叫人及时扶住了。

      头顶的灯也应景地闪了一秒,照出片明晃晃的惨白。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漆黑,一晃而过。

      掌心隔着衣物布料,牢牢地扶了她一把。

      陈玦站直,回望进他那双平静的黑眸,把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讲完,用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的声音。
      “你真的跟他一道?”

      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都知道说的是谁。

      胡子强。
      一淌彻彻底底的浑水。

      周知善唇角翘了翘,一个稍纵即逝的笑。

      “陈玦,”他说:“你的生活很平静,别试图打破它。”

      他虽然笑了,语气却是他们认识以来最冷的一次。

      陈玦扭头,望着连接车厢的窗口,声音很低:“你了解胡子强吗?”

      周知善没说话。
      树影从眼前飞速掠过,陈玦看得有点着迷,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让我想起尼禄。”

      “虽然只见过你几面,但我觉得你……”

      陈玦转头,望向他。

      周知善的睫羽安静地垂下,映出细密的阴影。他眼窝较常人要深些,眉骨也高,显得异常深邃沉默。

      “这样下去不行。”陈玦右手在脸前随意比划了下:“面具太多,撕下来连皮带骨,人会撑不住的——好了,你赶紧去吃饭吧,不打扰了。”

      陈玦点了下头,绕过他走了。

      周知善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新停的站台夜风吹进来。

      尼禄。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没有想起经典课文,却回想起尼禄。你广泛的淫乐,血腥的灯饰。你纵火取乐,焚毁罗马。①

      他朝十一车厢走去,在十四和十三的交界停了下来,这里是硬卧车厢,有人刚好出来抽烟,拦下了他:“哎,兄弟,给个火。”

      周知善:“没火。”

      对方被他脸色惊到了,捶了他肩膀一拳,无奈笑道:“兄弟,不借就不借嘛,那你火柴有没?”

      周知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火柴不是到处都有。”

      这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其貌不扬,中等个头,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显得很不精神:“那现在哪些老板还卖么?”

      周知善低头,掌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个打火机。

      他其实不常抽烟,这是他刚刚捡的。

      拢住风点燃,火苗一闪而过,很快竟又灭了。

      那人以为周知善要给他点,正要高兴地凑过去,就见周知善又把东西收了回去,顿时不满意地拉下脸来:“哎你这人——”

      “方老板的游乐场西南边卖。”

      他们之间距离近了些,周知善一句话顺着过去,声音低得让人错觉是幻听。

      对方表情不变,维持着疲惫懒散的神态,跟周知善擦肩而过。

      待到了新的一站,他马上跳了下去,走到背风处,四下警觉地观察后,敲了两下耳机设备:“陇南从辰西区开始排查,加紧人手,注意不要打草惊蛇,检查站一定盯住。发现可疑情况先放行,找人跟住!”

      那边很快应道:“是,林队。”
      但过了几秒没挂电话,那年轻的声音有些犹疑道:“您别怪我多嘴啊,周……他这边到底靠谱吗?听说方利很重用他,把好多商铺都写到他那了。方利那么老奸巨猾,会不会——”

      林队脸色和语气一起沉了下来:“你这么觉得?”

      那边赶忙道歉收了线。

      毕竟是林队举荐的人,要是出了问题,麻烦可就大了。

      林继平挂了电话,想起什么,又赶紧给周知善发了条短信。

      在寒风里望着站牌,林队吸了吸鼻子,忽然有些感慨,不知不觉这么久了,他都快五十了。

      第一次办案的时候,中途还撞到一个走丢的孩子。
      三岁,就知道到警局去找人。乖巧安静,还能准确地说出家人电话,等了一下午加一个白天,怎么都联系不上。那个孩子知道了也没哭闹,早已习惯了似的,又报出了一个福利院的名字。
      ——我回那里也可以。

      那个小孩静静等待的神态和样子,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转眼十八年。

      后来——等林继平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从同事嘴里。
      他的人生比起其他人来说,太过漫长了。
      为此,林继平愿意相信一次自己的直觉。

      3.
      周知善收到了林继平的信息,两条提醒。
      一是提醒他胡子强可能知情了——因为私下走账绕过他这事,方利都开始清理胡子强的势力范围了,胡子强身边新收的人,还是从方利那边派来的,除了周知善当然不作他想。
      二是提醒他,今天在车厢见义勇为,有人在盯他。

      ——一个女的。挺年轻的,其貌不扬,边抽烟边听你揍人墙角。

      周知善从来不回他信息,下车就把sim卡直接销毁了。
      但这次,他竟有了一点回复的冲动。

      怎么好意思说人其貌不扬的。

      明明就……挺扬的。

      五官量感偏小,但是线条长得很秀气——不,是优美。
      她真笑的时候,唇与眉会一同弯起,悠悠然又漫不经心,透露出留白的美。

      她好像总想靠近他,借着他去找胡子强。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胡子强虽然是个弱点软肋很多的人,但他有一点是方利能看中的:死了也喜欢拉别人陪葬的狠劲。
      短短五年,能在泱南把触角伸到那个程度……
      要碾死陈玦这样的人,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如果他想,还可以换着花样的,让她后悔一万次。

      周知善站在泱南站的站台,在路边买了支水,付了两元。
      要拧开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胡子强真要跟她过不去,他会插手吗?

      头顶月色很亮,月光柔凉。

      他拧开瓶盖,垂眸浇在手上,来回换着洗了手。

      周知善洁癖很严重,但生活所迫,能让他真正舒心的环境几乎不存在。
      能符合他生存条件的,大概只有真空了。

      他能不碰别人的东西,就绝不会多接触一秒。

      周知善把瓶子扔到垃圾桶,手伸进大衣兜摸纸巾时,指节无意间碰到了个打火机。

      ……
      他的确不会随便捡别人的垃圾。

      但这个黑色打火机右下角,刻着一个很小的‘玦’字。
      失主应该还挺看重的,明明都用了很久,磨损痕迹非常清晰,但打火机的外壳依然擦得很干净,玦字褪了色,还被加重描过。

      周知善确实存了想要物归原主的心,但一回泱南,就完全没有任何时间了。

      -

      陈玦在家待了半个月,知道学校大概率不会让她回去了。中间也没闲着,去找了很多兼职的信息。
      她存储的习惯维持了近十年,这是曾经母亲强制要求的。没想到到今天,确实发挥了它的威力和效用。

      那张白色便签纸,电话看了几次就能背下来了。
      但陈玦一直没打。

      她并不是习惯性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人,只是看他顺眼,又想留着看看有没有用,仅此而已罢了。
      周知善八成会觉得她是个贪图美色的人。

      陈玦不否认这一点,可说实话,并没有很多空隙可以想起他来。

      大姑姑来看她了,每年定期一次造访——她是何运光跟何璨的大姐,在泱南底下的如溪镇生活,跟何璨满世界蹦跶的个性完全相反,何灵跟何运光很像,计划性地、一板一眼的生活,是个中学教师。

      每年来督促陈玦尽早出嫁。

      今年陈玦约她到了小城新开的一家饮品店,点了杯11块的香芋奶茶,这里在尽力模仿山寨一个大品牌,但是口味差强人意,好在地址选的不错,装潢也还称得上清新,木制的桌椅,整体色调都在尽力营造‘森林与原味的美妙邂逅’感觉。

      陈玦为了转移婚恋话题,赶紧准备好问题提前奉上:“诶,姑姑,能不能帮我问问姑父,他之前讲过的,是什么星系在一千年前就被观测到了,含有好几万亿颗恒星的那个,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何灵的丈夫以前是研究天体物理的,现在退下来了,在这里生活安静惬意,还到如溪镇附近的乡下农田包了块地,没事就喜欢研究。
      不过除了陈玦展现出过浓厚的兴趣,家里基本没人听他聊这个,他总希望陈玦到如溪镇住一段时间。

      何灵记不起来这星系那星系的,没好气地拍了她一把:“别跟我打岔,你可得擦亮了眼睛找人!在你的同事里选最好,公务员也可以,稳定!你爸运气不好,走得早,我必须要付起责任!这样以后我去见他,我才有脸啊,你听见没?”

      何灵一拍脑门,突然想起什么,从随身包里掏出份叠得四四方方的报纸来:“还有啊,不能去什么舞厅、酒吧,不是什么好地方,马上就有人给你下毒!知道不?给你看看,来,看看这个新闻,这是你邻居阿姨以前的发小,如溪镇没读出过几个好学生,这个女的要是乖一点好好过,别去招惹不三不四的人,早就有孙子了,看看,现在你只能在新闻——”

      陈玦不能一心二用,把报纸拿过来看了一眼。

      瘾君子的教训。
      报道写的很长,占了三分之二个版面,跟千百个类似的故事一样触目惊心,女人从吸到贩,最后被人发现猝死在边境区。配了一张她被发现时的照片,当然打了马赛克。

      陈玦皱了皱眉。
      这记者真绝了。

      视线下滑,还有一张生活照。
      她跟一个少年站在一起,笑靥如花的托着他奖杯的一角。

      陈玦所有动作都顿住了。

      最后她怎么把何灵送走的,怎么在店里坐到九点打烊,她都有点模糊了。

      陈玦出了奶茶店,在拐角被一个裹着被子的流浪汉抓住小腿,他痴痴地笑着:“给点钱吧……可以扫码……”

      陈玦停下,侧头,拿出手机扫了扫,转了20块。

      陈玦:“我没多的。”

      流浪汉的头发和胡子都长到打结了,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看不出年龄,也看不清长相,总之,整个人已经非常瘦削了。

      “谢谢谢谢,姑娘你真是好人,好人有福气啊!”
      流浪汉被子里的手机已经收到了转账提示音。

      陈玦离开的时候,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呓语般传来。
      “姑娘想解开命运的谜题吗?要解开谜题,只要知道太阳什么时候爆炸,仙女座星系何时回家——再转五块吧!”

      陈玦留下一句抱歉我也没多少钱了,便转身消失在了街角。

      她的脑子有点乱,但突然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开拖拉机的那个老刘,从街对面神色惊惧地狂奔而过。陈玦没有多想,这时候马路上也没多少车,她很快跟了过去。

      但没多久就跟丢了。

      小巷接壤的路口有死角,她只是错过了几秒。陈玦有点懊悔。

      姓刘的都逃走了,又逃回泱南,肯定是胡子强这边出了什么变动。

      但她猜错了。
      今晚出变动的人不是姓刘的。

      4.

      陈玦在追他失败后,被卷进了一场持械斗殴。
      那些人有十来个,其中一个抓起陈玦领子,穷凶极恶地问她有没有见到可疑人员,陈玦表现得瑟瑟发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人不耐烦地推开她,从她身边冲进巷子。

      陈玦从地上爬起来,她耳尖,听到了三个字的名字。

      ——他估计从那边跑了,走走走,你们几个跟我来,剩下的好好排查啊!

      陈玦站在巷口,半明半暗的地方,想一个问题。

      泱南……
      还有第二个周知善吗?

      这场面似乎不太和平。

      但说来奇怪。
      想到他们今晚有可能会打照面,陈玦心中升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混合着淡淡的躁动和茫然。

      那心情很快消失得不知所踪,可确确实实留下了痕迹。
      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太多了,比泱南还有趣。

      陈玦往出走了没两步,瞳孔几乎震动——
      对面的白色轿车,下来的中年人是……
      胡子强。

      他的脸色比那天在台球厅差了很多,本来笑眯眯的脸被戾气填满。
      看样子也是来找周知善的。

      陈玦知道她应该躲起来,但往哪儿躲呢?是个问题。

      这周边现在都是胡子强的人,陈玦只能折返往里面继续走。

      这个巷子很深,有东西两条路。她只能赌一条:胡子强不会去的那条。

      他是见过周知善为她出头的,肯定会逼问她周知善的下落,她又不知道——

      陈玦的口鼻忽然被人捂住了,她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几乎是被拖进了角落。不过挣扎时,一道男声轻声叫了她名字:“陈玦。”

      陈玦没想到是他,很快安静了下来。

      黑夜为幕,衬得他眼眸出奇的亮。
      陈玦在里面仔细搜寻,没有看到任何恐惧、惊疑。

      她把声音压到最低:“他们在找你。”

      周知善嗯了声:“我知道。”
      他就像在回答她,天气不错。

      陈玦:“……?”
      陈玦不知道说什么,有点尴尬地指了指挡住他们俩的垃圾桶:“你不会,就指着这个帮我们——”

      周知善像听到了什么敏感词,垂下黑眸看了她一眼,持续了两秒,才道:“不用,等会儿胡子强会离开。”

      他话音刚落,陈玦就听到警笛的声音。

      她惊奇地挑眉,又明显地如释重负。
      周知善看她这反应,觉得有趣。

      他轻笑道:“但其他人不会走。”

      陈玦:………………

      她的无语如果可以化成能量,今晚的月亮都能被打下来。

      陈玦:“那怎么……”
      她的话被一件柔软的深灰开衫外套阻隔了。

      周知善把外套盖她脑袋上,手在她头顶轻拍了一下,她觉得像孙悟空给唐僧画地为牢一样——
      “在这待着别动。”
      他的声音隔着一层传来,仍然意外的让人稳定安心。

      在感受到对方起身的瞬间,陈玦忽然开口问:“你回来,就兑现一下那个诺言吧。”

      已经有人靠近这里的动静了。
      没有任何迟疑,周知善低声道:“好。”

      陈玦是个很奇怪的人。
      更奇怪的是,这像是在开玩笑的缘分。

      周知善沿着反方向离开了,陈玦在原地等着,连外套也没拿下来。

      她跟报道上的女人,有过几面的缘分。

      那是曾经在泱南一中代过课的老师,只有短短两周。
      陈玦其实都不确定她有没有印象,但那个代课老师很特别,她讲课没有人会睡觉,很洒脱又幽默,知道很多外面的事。
      后来还换过一任代课老师,就远没有这么好,很严厉又怂恿校长收他们手机。

      但她完全没听过这个代课老师讲过关于孩子的事。

      报道上又白纸黑字的印着那老师和儿子。照片上的少年比现在青涩很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疏朗沉静,轮廓没现在这么清晰,但双眸中的笑意切切实实的存在。

      那才像样嘛。

      现在……怎么看都一副‘这个b世界跟我无关’的样子。

      陈玦腹诽着,试图不去想此时此刻。

      万一他打不过怎么办,万一——
      陈玦闭上眼睛,放缓呼吸。

      直到挡在眼前的光源明晰起来。
      外套被掀掉。

      陈玦抱膝蹲坐在那里,睁眼抬头,周知善站在她跟前。

      呼吸不太稳,下巴处有血迹,不过是飞溅状的,看起来不是他的。
      他整个人像是从汗水里被捞起来,浓重的血腥气钻进她鼻腔。但看起来,像是外层的雾气被拨开了,明而利的展现在她眼前,长袖卷到小臂处,有青紫的痕迹,衬得他肤色更有些耀眼的白。

      周知善:“走吧。”

      陈玦才反应过来:“什么?”

      周知善:“不是有愿望吗?”

      陈玦:“噢……对。”

      她腿麻得差点站不起来。
      还是周知善拉了她一把。

      陈玦把外套还他,带他上出租,去了个本市比较好的酒店,中间还一直在搜索什么东西。

      周知善到大堂了才顿住脚步,目光安静地看向她:“……陈玦。”

      这让陈玦想起总裁文里清艳不屈的主角,她差点被这个想法弄笑了。
      很快,陈玦目光静然诚挚望向他:“陪我看个片子吧。我家太小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周知善:“犯法吗。”

      陈玦:“……啊?”

      陈玦心里有些忐忑,怔然地看着他。
      他怎么知道她下了盗版。
      但也没办法,全网下架了啊。

      周知善:“什么片子?”

      陈玦:“数码宝贝。”

      在她初三的时候,中考前夕,全班都逃了一节课,聚在形体室偷偷放了数码宝贝第二部的碟,一起看了大结局。为了即将到来的大考,和似乎要结束的青春。

      陈玦那天只是去上了个厕所,回来以后班上就没人了。她一个人自习了四十分钟,直到大家快乐地、热泪盈眶的回到教室。

      后来一个很善良的同学告诉了她,很讶异地问:“你没去吗?”

      陈玦笑了笑,攥着宽大的的校服衣袖,又不知道说什么。

      ——下次可以叫上我吗?偶尔记得我可以吗?
      这种话怎么说出口。

      下周中考,大家很快分道扬镳,说了也没用。

      她一直没有自己看过第二部的数码宝贝大结局。

      想找个人,不会嘲笑她,不会问太多的人,跟她一起看。

      5.
      陈玦为了不尴尬,还叫了一箱啤酒外卖。

      她本来想,醉了就累了睡了。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醉了就把周知善睡了。彻底暴露了她馋美色的事实。
      谁让泱南太小,没有几个真正好看的人,都是些自以为帅的丑人,陈玦其实知道自己是个多刻薄的人,所以要好好压,好好藏。

      这次难得喝醉,听着那首butterfly,不知道为什么,陈玦觉得很难过。
      她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拖着周知善的腰,哭得一塌糊涂。

      但是到了‘wowowowowowwowow’的时候,还是会振臂跟唱,走音严重,还是很大声的唱了。

      人生的残酷和诡谲像一张大网,隐形的网。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面而来,将你逼到窒息的境地。

      没有人可以让你责怪,没有任何人错了,但最后就是那个结果。

      陈玦半醉的时候,周知善已经完全听懂了她的心结。
      但他也只是安静陪着,没打算沾酒。直到陈玦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顶着哭花的脸,抽泣着说:“……对……对了,我见过……见过你妈妈。她……做过历史老师……很好……很好的人。”

      周知善半揽着她的掌心收紧,陈玦喊了声疼,他才如梦初醒地松开。

      最后他们是两个惆怅的酒鬼。
      从人变成了酒鬼,于是要顶着月光大醉,把人生中从没做过的事,试上一遍。

      ——很少能找到这么顺眼的人。

      跟喜不喜欢倒没什么关系。

      两个人连想法都相似。

      陈玦吻上去后,周知善推开她两次,直到第三次,他反客为主,翻身将陈玦压在身下,扣住后脑勺,柔软的唇相碰,啤酒味的醉醺醺的吻,却能将两个人一同携裹入岩浆。

      但有一点,陈玦跟他不一样。
      她看他顺眼的另一个原因。

      从有意识那天起,陈玦就能看到所有人头上的数字,无一例外。她已经习惯到不会再去特别注意。

      可周知善的头上,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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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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