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地雪吹

作者:李丁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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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1.

      十二月,小雪的前一天,泱南举办了一次青年联谊活动,市妇联和市民政局合作办的。
      这类小城很难留住年轻人,有志气的都想往外闯一闯,家里有点底子的,更是直奔省会,等孩子在外工作两年,直接去省会城市置办房子。
      这活动能找到的人不多,泱南市八中的陆近鸢算其中条件最好的。

      她并不是泱南本地人,之前来实习过,效果很好,八中花力气把她留住了。这次活动,学校里符合要求的老师并不多,大部分都成了家,要么就有另一半,本来还有另一个未婚女老师陈玦的,但她最近被学校停职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个小任务就落到了她头上。
      陆近鸢很确定,她不会在泱南成家,更不会选择异地恋,她今年才刚满二十三,容貌清丽白皙,一米六五点五,穿个带跟鞋,随便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出挑。

      毫无意外的,联谊第一场自由交流时,将近一半的男人都来找她交换信息了,陆近鸢观察了下,剩下一半在偷偷观望。

      ……不对。还有一个。
      陆近鸢从进来开始就盯上他了。

      市文化馆的室内刚翻修过,采光良好,地方又宽敞,有个年轻男人一直在角落站着,刚开始有人还会上去搭话,但他的反应实在过于冷淡——在陆近鸢看来,那甚至不算是有反应,他像是跟一切隔了层屏障的人。
      虽然表面上礼貌地拒绝了,其实连脑子都没过,对方说什么他更不在意。

      他身上有种淡漠的从容。

      环节快到了尾声,陆近鸢也不急,但一转眼,发现他已经准备转身离开了——他竟然是一直在用公共插头给手机充电。

      陆近鸢便上前去搭话:“你好,我叫陆近鸢,在八中工作。”

      对方停住脚步望向她,歪了下头,目光清明。
      陆近鸢得承认,不管在泱南还是其他地方,她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他重复了一遍八中两个字,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但说得快而轻,陆近鸢没听清,只见对方伸出了手:“周知善。”

      陆近鸢伸手握了握:“你好。”

      对方看起来也有意思,总会主动跟她提联系方式的。
      陆近鸢这么想着,却见他仍然不发一言地走到了门口,赶紧叫住他:“不……那扫个微信?”

      周知善看了眼她:“我没有。”

      陆近鸢懵了一瞬,他答得很平静,可这个年头,还有人没微信么?难道是他想都懒得想的借口?

      陆近鸢:“那手——”

      周知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认真问道:“你认识,陈玦吗?”

      陆近鸢:“啊?”
      她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她仍然不理解他的意思。

      “她应该也是八中的——陆老师?你听说过仙……”

      周知善话到一半又断了。他礼貌地笑了笑:“算了。谢谢。”

      他走出了大门,刺目的日光光晕拢住整座小城,触目可及的一切笼罩在奇异的朦胧里。

      周知善抬头望了望日光的方向,眼睛被刺得微眯了眯。

      自那晚起,她消失了。
      整整一周。

      周知善平时本来就起得早,那天五点半就睁了眼,但身边早就空空如也,床铺、地毯都再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就好像前一晚的一切都只是梦。
      除了床头柜上压着的一百元,还有他在废纸篓里找到的一张揉成团的便签,上面是一堆划黑的线条,原本的字都被覆盖了。
      只有三个没被完全盖掉的字,能隐约看出来写的是什么。

      ——仙女座。
      距离银河系最近的大星系,同处于本星系群,直径是银河系的1.6倍。

      周知善把那张一百元和便签带走了。
      想一想,之前他对陈玦并无了解的兴趣,只大概知道她是老师,但不知道她教的学科。
      因为这张纸条,他猜是物理,可也不完全确定。

      说来也奇怪,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兴趣,本来觉得麻烦的,也没留过她电话。
      ……她也就真的没打。

      彼此靠近的那一晚,周知善坐在那里看她跟唱,也没其它事可以做,便观察她,因为知道这是什么时刻。

      直面过去痛苦的一刻。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已经算幸运。

      周知善像个冷静的看客,没有态度的旁观者。屏幕的光照在她面上,光影忽明忽暗。

      倏然间,他发现,悲伤、难过、遗憾,或是它们纠缠不休的痕迹,并未出现。
      她唱得很认真,认真地摆手,像在参加演唱会。
      ……

      周知善从那个画面中回过神来,意识回笼,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下薄而长的阶梯。

      细雪落了下来。

      隔着一道玻璃的文化宫内,陆近鸢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她身旁迟到的赵老师放弃了交友,正在絮絮叨叨,问她听见自己说的话没有——赵飞是八中教历史的,跟她共事过半个学期,作为泱南本地人,对许多没用的八卦了如指掌……
      不,倒也不算完全没用。

      赵飞知道刚才那个男人是谁,看到她在看谁,几乎大惊失色。
      ——周知善?!不是把胡子强搞下去那人吗?原先那群人最近在内部清洗,北边晚上都没人敢出去了……这时候他怎么会来这啊?!

      陆近鸢听得半懂不懂,但这语气很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她纠结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打断了赵飞的絮叨:“你认识陈玦吗?”

      赵飞:“陈玦?八中的老师啊,我们还一起教过6班的,你忘了吗?不过最近好像被停课了。”

      陆近鸢没说话,她紧紧盯着周知善的背影。

      周知善穿黑色高领毛衣,黑色的羊绒大衣,像是要融化在黑色里了,可日光是亮的,雪是白的。走到最后一节台阶时,他又短暂停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天。

      那一幕让陆近鸢觉得,他好像一截结冰的树枝,剔透,脆弱,很淡的悲伤,但生命力早已是泡沫幻影。

      暴力?感觉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2.

      被停课的第不知道多少天,陈玦回老城区的家待了一周,这个家在泱南靠北的边缘,她每个假期的回忆都跟它牢牢绑定。

      居民楼的外墙已经斑驳陆离,小区周围的路灯坏的七七八八……
      陈玦仍然觉得这里亲切,待在这里,好像能跟外面的世界短暂的切割。
      像一个蚕。
      隔绝她想逃避的一切,将她牢牢地、安稳地包裹起来。

      家里有六十平左右,书房朝南,跟卧室相对,但陈玦这几天都睡在沙发上,要么就是躺椅上——嘎吱作响的竹制躺椅,她爸何运光以前爱躺在上面发呆晒太阳。

      陈玦一直都更喜欢她的小姑姑何璨和,她自己本来就是个闷葫芦,跟性格沉闷古板的何云光碰到一起,话题经常陷入尴尬。

      但不知道怎么,陈玦躺在这椅子上,它颤颤巍巍地摇晃,她迷迷糊糊地睡觉,梦里竟然梦到了她爸。

      何运光在梦里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多读点书啊,也要多出去走动走动,人得均衡发展。

      陈玦醒来以后愣了会儿,笑了。
      梦里人设都不变。

      她起身泡了杯藕粉,喝到一半,抬头看了眼书房。

      里面不知道攒了多少积灰。

      陈玦有轻微过敏性鼻炎,这几天把客厅通风收拾的差不多了,一直没去弄书房。

      喝完藕粉,暖和了不少,陈玦坐在餐桌旁撑着脑袋考虑了会儿,还是认命地起身,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一切如她所想,书桌、老式电脑、堆成半人高的书籍、杂志、旧课本,初冬的阳光暖洋洋地晒进来,为它们镀上层淡金色的光。她随便拿了最上面一本练习册,看到六年级时写的作文。

      翻到的那页写了篇跑题的童话,老师用红笔批注:离题,重写。

      陈玦乐了,把这堆练习册搬到一边,从书桌底下拢了一堆以前的本子书籍,决定好好收拾一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是个大工程,一收拾就收拾到了傍晚。
      还找到她爸的历史军事类小说,和天体物理类的书籍,有一部分是大姑何灵的丈夫送的,他是教这个的。
      陈玦翻了翻,一时间,很多记忆都涌上心头。

      姑父教她的第一个相关知识,就是银河系以外的事。
      银河与仙女绕着对方转动,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几十亿年后,两个星系将会撞在一起。
      陈玦记得那一天,她三年级,待在这个家的阳台,仰头看着星点漫天,胸腔被一股无措和震撼充满。

      她待的地方很小。
      但是姑父说,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抬头看见的都是同样的星空。

      陈玦决定今晚在书房住,她跑去客厅取了薯片和榛子巧克力威化,边吃边收边看,把最后一拨书翻出来后,拿抹布把桌子边边角角都擦了一遍。

      陈玦把桌子往出抬了点,因为擦不到侧面。

      角度错位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从缝隙中应声而落。她凑过去看了眼,一小沓粉色便签纸,长方形的,右下角还印着卡通图案。

      她记得,以前高中时还挺喜欢买这些文具的。

      陈玦捡起来,随意翻了翻。

      纸页从手中流动。

      陈玦注意到其中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她翻了回去。

      高中的时候戒心还挺重啊,知道在中间位置写东西——
      陈玦觉得好玩,唇角不自觉扬起。

      内容跳入眼帘的瞬间,她的笑容僵在半道。

      3.

      老城区半山腰的公共墓园周四开放,陈玦第二天去了一趟。
      大部分手续都办完了,钱也交过了,墓碑上的内容定了,只是确定一下最后的位置。

      利军的。

      胡子强被抓了——更准确地说,陈玦猜,他是被放弃了。

      不管是因为什么,这最后的事现在才能着手去办。

      陈玦带了束唐菖蒲。她没有骨灰、信物之类的,能埋下的只有利黎的学号牌——利军最后的临时住所里,这个 27号在一个铁皮盒子里,铁皮盒子在床头柜里,贴着他的木板床放的。

      今天天阴风又大,冷得出奇,墓碑还没做好。
      她站在原地发呆,不知道该在心里说些什么。

      这个世界好奇怪啊,下辈子别再来了。
      实在想来……
      那就来吧。

      说实话,要是有个能让全世界听到的喇叭,她真想站在泱南最高的屋顶,大声播报,问问有谁——还能——预测——未来——能力可以让出去吗——

      她一点也不想要。

      这混乱无边的红尘,千千万万个因果,都是出于同一种规则,无数前仆后继的物理学家,人类中最聪明的脑袋,研究了很多年,知晓了地球微不足道的地位,人为什么会在地上站着不会乱飞——
      真的会有规则以外的事发生吗?
      命是一条轨道上既定的一切吗?

      陈玦思绪有些混乱。她捋了一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手指温度有些冷,触到额头的一瞬,一个人影忽然钻入脑海。

      他的指尖也冷,沿着脊骨一路向下。
      过电,颤抖。

      陈玦叹了口气,将画面清出脑海。

      周知善。

      她能感觉出来的,他对她兴趣缺缺。
      不过也好,他们也许就是两路人。胡子强消失了,他肯定会顶上这位置。

      陈玦是修炼出点以前没有的厚脸皮,但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

      更何况,都已经试了。颠倒迷乱,时间飞逝的那晚。

      也就八天,陈玦都已经记不太清细节了。
      他那种人,应该不会无聊到来找她讨说法——
      要真找了,陈玦也想好了,就跟他说,你技术得多练练。

      她下了山,找了家就近的饭馆,是做川菜的,装潢干净,看起来像新开的。

      过了饭点时间,人不多,陈玦点了个麻婆豆腐,一个回锅肉,把菜牌递还给了老板。

      茶水淡而无味,陈玦抬头,视线自然地落在对面,对角线上的一对父女,他们打扮很入时,衣着布料剪裁看起来都很上乘,肯定是外地人。

      女儿有二十来岁,棕色的长发挽结盘起,白皙漂亮,唇色是透亮水润的红,不过看起来正在跟父亲争论着什么。
      陈玦本来只看了他们一眼,觉得似乎有一点点眼熟,便多看了几秒。

      没想到他们争论的声音陡然升高。

      “……你好意思说我吗?!他成年的时候不是回来看过吗?!你跟明叔开家宴那次,你让陈伯把他赶出去,你忘了?我跟妈妈都说让你好歹把礼物收了,你把我们骂走了,你忘了?那个牌子很贵的好吧!我想要你都没给我买!”

      “……谁他妈知道他带了贵的啊?那早拿出来呗,他进来的时候提着的盒子,你是没看到,埋汰死了,不知道哪买的廉价蛋糕,顾姨都看见了,她原话怎么说的,你又不是没听见?!她就没见过那么穷酸的衣服,真是可惜了……那要留着,顾姨不给我们投资了,你出去赚钱啊?再说了,我们不是也资助他学费了吗,培养他就没有你爹我的份?”

      女生的尖利声音几乎要掀翻房顶:“那不是基金会匿名选中的吗?就叫你别为了名声乱显摆装逼了,当初干嘛要收养啊!那么喜欢儿子吗?!收养了就好好负责,干嘛把人送走,是我我都恨你一辈子!你现在需要了,哦,见人家考上好学校了,你让人回来配合你演戏炒作,你自己想想可能吗,我都嫌丢脸——”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好奇围观的店员回过神来,赶紧钻进后厨忙活起来。

      穿着名贵西装的男人压下火气和声音,拉住暴怒的女儿道:“璐璐,你又不是不知道,爸找人算过的,他命格不好,会影响身边人倒大霉的,当时你还发烧了,记得不?爸爸肯定最爱你的,上次在A城,他都跟我们交谈了,我再多沟通沟通,你也多跟他聊聊,你们年轻人,共同话题多……”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男人的话忽然被打断,女人彬彬有礼地站在桌子跟前,目光轻淡地扫过他们。

      “你们是来找人的?”

      陈玦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们了。

      省城的五星级酒店,会议厅里,他们跟周知善同时出现过。
      这男人大概是做老板做惯了,发火时没个控制。

      周知善当时对他们的态度也很奇怪,像熟又像陌生,还有深深的抗拒。
      只是当时陈玦有成人最基本的社交自觉:不打探不窥私。

      但现在,她多少能明白点。

      “我们没……”
      年轻女生刚想警惕地拒绝,她父亲赶紧拦下来,笑了下:“对啊,周知善,听说过吗?我们约好见面的,都过了时间,人还没来。”

      陈玦把围巾从下巴上往下捋了点,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懒懒重复了遍:“周知善啊。你们是?”

      “我们……”

      “哦,我是他养父……呃,不过他后来离开家求学了,哈哈,孩子大了嘛,心就飞了。”

      陈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件事,您可能不太清楚。”
      顿了一顿,她垂着眸道:“人不无耻也能活。”

      对方意识过来她在说什么,暴怒跳起来时,陈玦已经转身走人了。

      这一刻,陈玦忽然想到,那张高中随手一写的纸条,看来没法照做了。

      ——陈玦,这辈子千万千万不要靠近姓周的人。

      可她有一种预感。
      他们还早着呢。

      4.
      陈玦心情沉闷,连带着开门的动作都很大。
      咣地一声,撞出回音。

      小饭馆开在这条街的尽头,屋檐加长过,隔壁就是在招揽生意的发廊,正在放一首很老的粤语歌。

      “幸福的光阴,它不会偏心,将分给每颗心。”

      陈玦侧头看了一眼,确定了音源,脸色很沉。
      本来想上来招揽生意的小哥撞到她眼神,默默地扭过了头。

      文艺作品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心中好像有一团不断膨胀燃烧的火球,心脏被双无形的手攥住,积蓄着等待爆发的力量。

      陈玦想回去,把他们那桌菜掀了。想扣到他脸上,

      她的胸口起伏,冲动几乎要把她吞噬了。

      陈玦闭了闭眼睛,走到了一边,蹲在路边,平复着呼吸。
      她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没有长足的天赋,没有过人的胆识,智商、长相、运气,都平平无奇,只在一个点上突出——感受痛苦。
      看到报纸上无辜遇袭的人、被烧伤的单身母亲,看到路边寒风中瑟缩的流浪者,甚至看到在蒸锅里挣扎的螃蟹,生理上都会仿佛共振一般,心脏收缩,呼吸难受。

      并不会持续很久,但它存在。
      何运光说过,这样是想太多,太矫情了,陈玦就尽量不让自己遇到这些事。少出去,少看不好的新闻,目不斜视地路过一切。

      因为自己的无能软弱而痛苦,这样的痛苦简直要把电力耗尽了。

      小学时把她头踩进水桶里的那种人,长大了依然不会变。
      ——或许会。变成世俗意义上更成功的人,变成餐馆里踩在别人的伤口上耀武扬威的中年人。

      陈玦本来想找支烟的,翻遍口袋也没有。她吐出一口气来,撑着膝盖起身,转头大步流星地朝饭馆折返。

      她低头只看脚下,临到门口时撞上了人。
      对方高出她一截来,陈玦抬头看到人,愣了愣。

      “东西不都拿了吗?”
      他昂了昂下巴,朝她肩上的包示意,语气温和低沉:“进去还有事?”

      陈玦:“……嗯?”
      陈玦:“……啊,没有。”
      总不能说她想进去发点疯。

      周知善今天穿了件碳灰的羊绒衫,黑色长裤,深棕的廓形大衣,显得雅致又疏离,看她时眉头轻皱起来,自主搜寻着她隐藏的答案。

      无果。

      陈玦反应过来,意识到什么,径直抓过他手腕:“这家不好吃,走走,别在这吹风了,走吧。”

      被她扯着往前走的周知善,跟小饭馆的外玻璃擦身而过。

      似是极不经意的,瞥了里头一眼,目光如冻湖的冰层。

      极寒之地,不宜接近。

      -

      陈玦带他去了新开的山寨奶茶店,上次大姑何灵来时她带着去过。

      店面很小,味道一般,胜在地段。
      香芋奶茶11,巧克力奶茶13,她转头问坐在窗边的男人:“冰的热的?”

      周知善:“热的。”

      她买好单过来,刚落座,就听见周知善问她:“有什么要说的吗?”

      陈玦正在装傻和沉默中纠结,就见桌面慢悠悠推过来一张百元钞票。

      陈玦:……

      她目光从他修长的手顺延往上,又缓缓往下,适当的疑问了声:“啊?”

      都快忘了这茬了。
      钱好说,只要讲不小心落下的就行。

      陈玦还没机会开口,周知善双手交叠,往椅背上靠了靠,唇角温然翘了翘:“你不会要说,这是不小心落的吧?我上过学,陈玦。”

      陈玦闭了嘴。

      沉默的间隙,店员把奶茶都端了上来,视线一直在周知善身上游弋。

      这也太超过了。
      泱南什么时候有这种水准的帅哥了天哪——
      走的时候店员毫不在意地扫了半秒钟陈玦。

      估计是准备出道的艺人和工作人员吧,店员兴奋地钻进工作区域跟同事聊天,声音毫无防备地传了出来。

      他们两个人都能听见。

      周知善眉头轻蹙,目光微有些锐利地追过去。

      陈玦适时转移了话题:“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泱南吧,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快捷支付的,很多小店里,店主是老年人,得有现金,要买点喝的吃的也方便——”

      周知善:“说真话。”

      陈玦忽然笑了,耸了下肩:“当精神损失费。”

      5.

      在读大二时,她有过喜欢的人。本来以为快成了,有一天自习出来,他们绕着操场散步。对方看着陈玦的打扮,笑嘻嘻地说:“你好平啊天,前后都平……谁要是跟你那什么,你得付精神损失费吧?”

      感知敏锐的缺点之一:一句话一个画面,都可以留存到死。

      周知善甩了那男的得有一百条街。

      那天他们是喝醉了,但怎么看都显得是陈玦蓄谋已久,借放动漫怀旧的名义。可她一开始又真的没那个意思。

      陈玦是提前起床的,心情很复杂。
      成为朋友再无可能了。

      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陈玦就放了钱包里最后一张大额纸币。

      希望他不要太恼火,第一次是跟她。
      一个不太熟,也不怎么样的人。

      周知善望了她很久:“你的话,有时候真的听不懂。”

      陈玦喝了口奶茶,把围巾解松了些,没看他:“你听得懂。”

      周知善突然倾身,目光在她面上梭巡,最后定然看向她眼睛,问道:“那我要付你损失费吗?”

      “我克死过很多人。”

      陈玦没说话。

      周知善又靠了回去,轻声道:“你不想问吗?不是都听到了吗,他们说的。”

      陈玦:“你要讲,我就听。”

      周知善看她一会儿,低头笑了:“好。”

      他对人生的态度,用一句话就可以简单概括。
      博尔赫斯在《南方》里说的,如果没有希望,至少他也没有恐惧。

      他不知道谁生下了他,也不知道谁抛弃了他。从有记忆开始,就是等待挑选的命运。5岁时是隔壁市的四十岁离婚男人,他没有经过完整的手续,但表现得很渴望,很真挚,偏远的福利院没那么多讲究,于是周知善被他带了回去。到7岁前,周知善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两年,他无法抵抗成年人醉酒时的暴打。一次偶然出事,医生报了警,才让他重新回到了福利院。

      幸运的是,一年半后,八岁时,有个中产家庭把他领了回去。这对夫妻人很好,底下还有个小两岁的妹妹。那是很快乐的半年,直到妹妹从台阶上失足摔下去。那是一场很突然的死亡,养父母并没有赶他走,只是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但周知善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下一次被挑中是十岁。
      是所有家庭里条件最为优越的,也是现在来找他的父女。他们考量很多,也火热地造势了一段时间,一个十岁的聪慧的孤儿,媒体闻着味儿都会过来。从十岁到十一岁,这一年的学校也换了。他有了手机,竟然又收到了五岁时的养父发的信息。
      说知道了他被谁收养了,知道他还在本省,也知道了他现在妹妹的学校地址。

      周知善没回复他,也没拉黑他。在十二岁生日前一周,给正在发烧的熟睡中的妹妹留下了个平安符,连夜走了。
      平安符是他襁褓里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希望这东西,能驱掉算命的人嘴里说的‘七杀命格’,虽然不完全理解那是什么,可看到新父母难看的脸色,周知善能懂个八成。

      十三岁那年,他有了最后一个家。养母人脾气很暴躁,但是人不错,当老师的。那时候会挨骂,但是总担心哪天又得离开了。
      如履薄冰地过了三年后,周知善才稍微安下心来。

      后来十八岁独立以后,课余打工攒了钱,他买了两份礼物,想送给第二个和第三个收养过他的家庭。

      那个失去女儿的中产之家早都搬走了,周围邻居也不知道他们搬去哪里。

      条件最好的那家人倒还在省会A市待着,除了买礼物,他还连夜做了一份草莓奶油蛋糕——印象里,那家人的妈妈很喜欢吃,经常给他带回来。
      赶在他们家人多的时候,他敲响了门。

      可惜不太顺利,碰了一鼻子灰,离开的时候,看见保姆阿姨把蛋糕和礼物一起扔进大垃圾桶。

      他打了一年工,寒暑假都砸进去,存了些钱,最后进了垃圾桶。
      说不可惜是假的。
      但周知善那时候也只迷茫了几秒,便抬脚离开了。

      他送出去的东西,别人要怎么处置是他们的事。

      本来也只是想在成年时,对他前面这些年,有一个交待。

      “可能是,运气不好。”
      周知善说得很简单,收尾也很平淡,末了甚至翘了翘嘴角:“但我至少很健康,有手有脚,能吃饭,还活着。”

      陈玦沉默了很久,在有一点点恍惚的时候,没头没脑地回道:“嗯,未来可期。”
      说完两人都愣住了。

      很快,又一起笑了。

      傍晚快收起帷幕,乌云散开,金光短暂地照射了进来,照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投下一小片迷人的光影。

      出奶茶店后,陈玦没打招呼,径直跑到了街对面,从一个老奶奶那买了点什么。

      红绿灯刚好还差36秒。

      周知善站在路这一边,看到陈玦跳起来,跟他挥手,食指往脚下指一指。
      大概是示意他别过来?

      红灯转绿。
      陈玦解开大衣纽扣,拎着一兜草莓飞快地朝他跑过去。

      她的头发柔软,被冬风吹得扬起。
      目光坚定静然,又透着一点很淡的欣喜。

      陈玦气喘吁吁地站到他面前,晃了晃这兜草莓:“很好吃,不过街上风有点大,你跟我去个地方。”

      她带着他在狂风中飞奔。

      陈玦带他去了一个天台——就是她这几天住的居民楼屋顶。

      何运光当时听了何璨的推荐,在这里买房有一个原因:视野好。

      看夕阳一绝。

      她顺便从家里取了瓶乌苏一起提上去,天台上还有她之前搬上来的椅子,万向轮的,很爽。
      周知善说他不坐,她也就不客气地坐了。

      在血橙从天际线上要掉下去前,陈玦完成愿望,递给周知善一杯酒,跟他碰了碰杯:“好看吧。”

      周知善没喝塑料杯里的酒,晃了晃,盯着酒液沉默。

      “怎么了?”

      陈玦注意到他的反应,扭头:“不好看?”

      周知善:“陈玦,”他握着杯子的手骨节分明,抬起头看她的目光清明:“你有男朋友吗?”

      陈玦瞪大眼:“啊?没——”

      周知善笑了笑:“好。”

      他把酒一饮而尽,伸手握住她椅子把手,冷不防地拖近,俯身吻住了她。

      深蓝与明橙交换位置。
      天际线跌入了最深处。

      在他们初夜的那晚,陈玦中间情绪崩盘过,她说命运是怎么回事,这么操蛋呢?是你全力以赴,还一败涂地①。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都已经败到最底了。

      他能感觉到,他好像有点喜欢她。
      他想探究她。
      周知善打算试试。

      据说七杀是极凶之煞,煞以攻身,似非美物。他倒要看看,能败到什么地步去。

      6.
      最近有个新消息。

      泱南的地下易主了。
      这消息早已经传遍,包括胡子强之前的势力圈。

      在胡子强刚被抓走的时候,局势还动荡了一下,以前躁动不安的人也都想过把瘾——泱南虽小,地界敏感,跟边境隔得并不远,换句话说,能捞财的方法太多了。

      谁也没想到,让一个之前不声不响的新人取代了。

      周知善只花了一周,抓了三个人出来杀鸡儆猴,把之前胡子强手上最大的一笔坏账清出来,直接去捣了那人的老窝。
      据说对方差点跟他动刀子,被利落反杀,乖乖交了原来拿捏胡子强的把柄。
      周知善下楼时,白净的脸上沾了点飞溅的血迹,黑大衣上血腥味更重。

      他面色很淡,把印章和卡扔到那群马仔面前。

      ——以后谁有意见,直接来找我,背后搞些有的没的,别怪场面不好看。

      周知善的效率还是很高的,那天去完联谊才开始清理,不到七天就结束了。
      结束以后还去一个新开的川菜馆晃悠了一圈,就是不赴约。不过倒是有些意外——

      这些方利管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很满意,在电话里笑得尤为开怀:“小周啊,你速度真快,这块暂时交给你了,我过段时间运点花去,把园子种好,找个好地方,你打点一下,下个月开始我有客人要招待。”

      靠近边界的小城有一点好,权色毒赌,一锅炖了,玩得就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心跳。

      周知善应下来后,收了线。

      鱼已上钩。
      省队的林继平收到消息,吊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落了一点。

      还有第二个消息。
      捂得太死,暂时没有人知道。

      除了从头到尾都选中周知善的一个马仔阿龙,忠心耿耿跟前跟后的,他发现,摸不清深浅的周知善,好像……
      谈恋爱了。

      最近有个娱乐中心的项目在建,本来是胡子强管理的,现在落到他手上。虽然他忙得要死,但已经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半个月后,阿龙才窥见了对方的真面目。

      周知善晚上八点多离开,从一条没人的巷道走近路,穿到了主干道上,虽然店也关的七七八八了,但有个女人戴着鸭舌帽、穿着卫衣套大衣,靠在路灯边等他,氤氲的灯色照在她瘦削的下巴上,看着挺随意的。
      一见面就往周知善怀里塞了什么东西。

      8.

      陈玦想好了,也说好了,他们只是先随便试一试。

      周知善笑着说好,但是行动完全相反。
      他只要见陈玦,就会给她带礼物,有时候是随手买的项链,有时候是相框,装着她背影的照片,有时候是护手霜,还有手表。

      陈玦查过价格以后,决定今晚约会时把项链和手表退给他,严词正告:“你再这么搞我们得玩完了,你是在付费恋爱吗?别这么造了行不行?”

      周知善没接,她就塞到他怀里。

      “陈玦。”
      周知善低眉,淡声道。
      “很多人路过了我,时间很短。短到,我没机会做什么。我不知道你会停多久,但至少……”
      “我想有全力以赴的机会。”

      路灯下,陈玦望着他这双黑眸。

      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跟这种人在一起,荣辱与共,飞渡春秋,都会是容易事。

      只要透过光源看他。

      9.
      最后一个消息,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们确定在一起后的第一天,周知善改动了遗嘱。

      他很健康,想健康地活到23岁,然后去死。
      这是他本来的打算,赚过的攒过的钱,预备全捐了。
      但之前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现在有了人选,又是下岗待就业的可怜人,又叫他有一点喜欢,有一点心疼,偶尔有一点想念。

      那就留给她吧。她是第一个驻足后,试图停留的人。那天在天台上吃草莓喝酒的时候,还突然生气了,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说靠,扔奶油蛋糕,好他妈过分!我就该给他们那桌菜掀了,吃个屁!

      周知善时常不理解人这一生,是由什么样冥冥中的规则决定的,他好像天生就是不该来的命。

      不理解的时候,就会抬头看天。

      他现在发现了,也喜欢看天的人。

      有点像,被毒打了很久,刚想要放弃,被喂了一颗枣。

      或许可以试着再活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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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朋友在看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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