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爹是首辅

　　青色的琉璃瓦上堆了一层厚厚的雪，日光照在上面，整个皇宫都明亮了几分。

　　宫道上几个小太监正在扫雪，见有贵人来，忙低头行礼，翻飞的袍脚从他们眼前划过，纹饰绣样一看便是内造手艺，众人的头更低了。

　　“伯爷您这边儿请！安阳门那儿今早结了冰不好走，咱们还是从这儿过。”金玉桂满面笑容地在前面引路，语气里透着股儿亲近，“伯爷您可不知道，皇爷念叨您几回了，又说前儿的肘子香要赏您，又说年里了该让针工局给您多置几身大衣裳……”

　　贺澜点点头，大步向皇极殿去。

　　皇极殿与坤宁殿、慈宁殿同称后宫三大殿。其中坤宁殿是已故先皇后的宫殿，慈宁殿是老太后的寝宫，而皇极殿便是昌平帝日常起居之处。

　　殿呈“工”字形，有前后之分，前殿再往外便是琉璃门，琉璃门边上有一道狭长的走廊，原来靠里放着炉子置了地方，供值守侍卫们歇脚，今日却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在长廊口跪着个人，一身内廷大太监的服饰。

　　贺澜顿了顿，那人仿佛听见动静，微微抬头，冲他拱拱手。

　　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江朔，他还有个身份——东厂厂公。

　　大梁内廷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司礼监便是这二十四衙门之首，监中有四位主事大太监，掌印太监傅东流，秉笔太监江朔、万良平、苗禾。这其中又以江朔最得圣宠，手握东厂大权，深得圣上信任，有时连素有“内相”之称的傅东流都要退一射之地。

　　金玉桂低声道，“江公公办砸了差事，皇爷罚他每日跪两个时辰，跪足七日。”

　　金玉桂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是高兴不已。

　　江公公一直与他干爹傅公公争宠夺权，如今被罚跪，他怎么能不高兴？况且江公公这罚跪可大有门道，宫里的太监可以说打小就是跪出来的，一天两个时辰算什么，可偏偏皇爷罚他在皇极殿前跪着，这一连七日，年下里内廷外朝多少大人经过，江公公这一跪才是失了里子又失了面子。

　　他这样想着，眼角眉梢不自觉带出两分喜意，跪着的江朔扫了他一眼，他心中一颤，想起传言里江公公曾亲手扒了当年在内侍监欺辱他的几个老太监的皮，忙收敛神色，引小伯爷入殿。

　　皇极殿中，傅东流捧着帕子侍立在御桌边，昌平帝一手扶袖，一手提笔，蘸了蘸墨汁，笔走龙蛇。

　　见状，贺澜在桌前行了礼，起身接过傅东流的帕子，站在边上。

　　昌平帝写完这幅字，拿过还热的帕子擦手，又端起傅东流送来的茶，问贺澜，“朕这字写的如何啊？”

　　贺澜低头，只见纸上写着两句，“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

　　他仔细看了看，认真道，“好。”这话倒不是恭维，昌平帝虽为帝王，却写得一手好字，朝中多少大人都比不上他。

　　但昌平帝显然认为他的平川伯是在哄自己开心，遂朗声大笑，“你呀你，既然说好，不如拿着当字帖练去，只下回朕再让你录诗，可不许又缺胳膊少腿了！”

　　此话一出，满殿皆低笑。

　　谁不知道平川伯武艺高强，十七岁取北狄小王子首级，可堪少年英才，偏偏这英才却不善书。当年皇爷为平川伯庆功，酒席正酣，便作诗一首，让平川伯记录，结果伯爷录是录了，一首诗却有三四个字缺胳膊少腿，皇爷都看笑了，一回头却见小伯爷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过这事皇爷自个儿取笑行，他却不乐意别人笑，见傅东流乐呵呵，便踢了他一脚，“去，还是将架子上那两本字帖给你小伯爷，一日两页，朕是要查的。”

　　傅东流笑着应是，昌平帝带着贺澜往窗边炕上走，一边走一边问他，“于穆的女儿接到了？”

　　“接到了，已经关在了北镇抚司诏狱。”

　　“好，朕已经下了旨，三日后让宁王和三司会审，这段时间你给朕把人看好了，别像她老子一样，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差点被弄死。”

　　贺澜眼神一闪，心中会意，恐怕这就是江朔办砸了的差事。

　　他又与昌平帝汇报几句，待吃了饭便告退。昌平帝正由万良平伺候着脱了外面的大衣裳，他有午睡的习惯，今日与贺澜说话已耽误了片刻，这时打着哈欠道，“去吧，勤国公府就不必去了，对了，将那副字带上，你替朕送去宁王府。”

　　那副字尚未装裱，赫然便是昌平帝今日所写“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这两句出自《管子》“主明”一节，原意是用天下人的眼睛看，就没有看不见的东西，用天下人的耳朵听，就没有听不到的东西。

　　圣上此时将这副字赐给宁王，必然是与于穆案有关，就不知是让他洞明一切，还是意在指天子无所不知？

　　北镇抚司，于溯之在船上待了好几天，上了岸还有种脚沾不着实地的感觉，直到睡了一夜才恢复过来，也终于迎来了探望的人——秦伯玉。

　　秦伯玉便是于父的那位好友，是于父常有通信、助原身南下的人，也是手下人要杀她的人，当然于溯之心里还是更相信曹行风另有其主，但对这位秦伯父却终究没法完全放下心。

　　不过不妨碍她恭恭敬敬行礼拜见，秦伯玉扶起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身形瘦弱，面有病色，不禁心疼道，“可怜让你一个小娘子遭了罪！”

　　“伯父严重了，听说锦衣卫说此次带我入京是为协助办案，既是协助办案，身为大梁百姓，哪算得上遭罪？况且之前有伯父费心照料，侄女感激不尽，只是……一直不知道父亲的情况，心里十分担心。”

　　秦伯玉见她小小年纪说出这样一番话，心中不免诧异，暗道不愧是真甫兄的女儿，又听她担忧父亲，更是宽慰，便安抚道，“莫要太过担心，你父为的是受苦的百姓、冤死的清官，绝不会有事！”

　　他说的笃定，于溯之却咬了咬唇，又问，“伯父可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这事说来话长……昌平三十一年南方多雨，连下多日，中秋前后，广平段的河堤决口，下辖两个县都被水淹了，几十万百姓受灾。广平知府及两个知县因此被缉拿入狱，圣上令有司衙门审理此案，南江巡抚何文耀、南江按察使常承弼两人主审，你父亲及几人陪审。

　　半个月后南江传来奏折及签字画押的供词，说是广平府段的河堤偷工减料，未按照朝廷要求修建，故没能挡住这次洪水，以至于广平府下面两个县城遭殃。

　　圣上大怒下令严惩涉及官员，却没料到几天后南江传来消息，广平知府宁相泽借口招供涉及官员，却于公堂之上一头撞死，死前高呼有冤，言河堤……”秦伯玉说到这里，往后看了看，见牢房外无人，压低声音道，“乃何文耀、常承弼命人挖开的……”

　　于溯之一惊，被挖开的？按大梁律法，河堤出事是死罪，又有几十万百姓受灾，如果真是人为挖开，岂不是要抄家灭族？可是为什么呢？

　　秦伯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岳父那儿知道的消息是何文耀、常承弼贪墨河堤银子，造成此灾祸，却将事情嫁祸到宁相泽身上。宁大人性子刚烈，不愿被冤枉，遂自尽鸣冤，虽然好像还有些奇怪的地方，但此事的真相只有真甫兄知道了。

　　“南江那边本来似乎还不打算将事情糊弄了事，但你父亲为人刚正，最见不得这种事，当下便上了折子陈明真相，宁大人死的前一天见过你父亲，听说还有一封血书在你父亲手中。”

　　难怪，难怪！

　　先有南江水患百姓受灾，又有四品大员撞死公堂，主审的人还打算大事化小，可这事压根不是能化小的。

　　据她所知，南江位于江南地带，文风昌盛，不知多少朝廷命官从那边出来，这些人中难道没有个受灾亲戚？再说那南江巡抚和按察使就没有个对家，于溯之虽然没有做过官，可她当年在贺氏见过的争斗也不少，你的对手往往比你的朋友还要关注你，不管广平知府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的死已经是事实，南江巡抚和按察使的对手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这所有可能的争斗中于父便是最重要的一点。

　　秦伯玉也深知眼下好友的重要性，他叹了口气，“真甫兄原来在东厂伯父还托关系进去看过，如今他被挪到锦衣卫，却是再无门路，不然一定要告诉他你已经被接到了京城，你爹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你了，这次锦衣卫拿你上京也是好事，若在外面迟早被谢党找到，到时来要挟你爹，那才是糟了！”

　　“谢……党？”于溯之疑惑地看着他。

　　秦伯玉无意多说，但见她稳重不似十二三岁的孩子，便简单解释，“何文耀、常承弼皆是谢侍郎推荐的，都是谢阁老门生，连那两省总督褚明臣也是谢阁老学生。当初事情传到京城，谢阁老主张在南江重审此案，还是杜阁老与程阁老极力反对，才将真甫兄带到了京城。”

　　于溯之眨眨眼，莫名觉得这些事听着有些耳熟，她在心里琢磨原身的记忆，心道难得是从前于父和原身说的？

　　“顺儿？顺儿？你怎么了？”秦伯玉见人楞楞地看着前方，不禁推了推她，“顺儿？可是累了？见你似有病色，不若今日先这样，你歇歇？”

　　于溯之反应过来，先是摇摇头，又觉得奇怪，“顺儿？”这是在叫她？

　　秦伯玉微微一笑，“怎么连自己的小名儿都不记得了？你爹信中又是‘我家顺儿聪慧’，又是‘顺儿新读了某某书’，这炫耀难得不是你？”

　　“……是我，伯父刚刚叫我爹‘真甫’兄？”

　　“正是，你爹字真甫，取一生求真之意，却是与他性格极为相称……”

　　于真甫，于顺儿，南江水患，谢党，谢阁老……

　　于溯之将熟悉的点一个一个拎出来，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她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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