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楼

　　凌风将一杯水递到我身前，不温不火刚刚好，我点头接过，用袖子遮挡着轻轻抿了一口——这中秋夜宴，长公主纵然是眼覆白纱，在众人面前，亦不能失了体面。

　　锣鼓喧天，宾主尽欢之时，座下有个小国首领发话：“雍朝新帝万岁，值此佳节，请受我等重礼。”
　　说是小国，实则是北方游牧民族中最善骑射的一族，值此多事之秋得罪不得，皇兄的声音依旧温和：“使者之礼，便是不重，朕也当欣然而受。”

　　话音方落，那使者拍拍手掌，我侧侧耳朵，听到一连串铃铛的轻响，鼻尖盈满西域的香氛味道——最近在京城中很是流行。我叫人买来赏赐命妇们时曾经闻过的，不过，今日这气味似乎更纯更香，也不过分的刻意，倒是十分宜人。

　　那使者哈哈一笑：“陛下以为如何？”
　　皇兄沉默一会儿，我想他在打量场上的美人——不是美人，怎么有人赶往皇帝面前送？
　　一不小心就是有碍圣听的大罪。

　　“贵国公主当真十分美丽。”皇兄不温不火的说了一句。
　　那使者竟然一声惊叹：“陛下好眼力，如何可知这是我国公主？”

　　皇兄只淡淡一哂，声音中有平常的清朗，却不答话——一国皇帝，轻易为人解惑，成何体统？
　　那使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有些尴尬，登时静默了。
　　我笑说：“敢问使者，这位公主的纤手可还光滑柔嫩？”

　　使者愣了两秒，随即大笑起来：“贵国长公主当真蕙质兰心啊，这便是被誉为我草原明珠的纳兰公主。”

　　我依旧笑笑，不接这句恭维——北方游牧民族气候干燥，号称是是马背上长大，不拘小节是惯了的，我曾听闻连将军的家眷都还自力亲为干活牧马，他们甚至以此为乐，如果不是娇生惯养的皇家公主，怎可能有一双嫩手？
　　而一个人身上什么名贵器物衣服都能换，唯一一点，身体是骗不了人的。

　　当然，高深莫测的易容术除外。

　　我解了那使者的尴尬，虽目不能视，却也感觉到他此时走来的步伐毫无恶意，于是悠然的等着他的靠近，他到我面前，将酒杯斟满：
　　“公主聪慧多识，还请满饮此杯！”

　　“烦劳使者大人为我斟酒，我……眼睛不方便。”
　　他又是哈哈一声笑。

　　这时皇兄身边的容妃起身，福了一礼道：“陛下，臣妾身子乏，请先回宫，望圣上恕罪。”

　　不用想也知道皇兄定然颔首了，因为那女人正向我这边走来，一步……两步……

　　随即那使者晃了几下——有液体撒上我身，黏腻难受。
　　“哎呀！使者……真是抱歉。”如黄莺初啼般的婉转，任是铁汉也不舍责备吧？
　　那使者果然温言道：“无事，娘娘无需介怀。”

　　我却皱皱眉头——现在尚是夏末，所穿宫装以轻薄为主，如此在众人面前，身上洒了酒，就算雍朝男女大防没那么明确，却也还是不妥。

　　还未来得及表露心中的不满，一件披风便盖住了我，身边的人淡淡道：
　　“夏荷，带公主去换衣。”

　　身上的披风带着冷梅的香气——是他惯有的味道，不是熏香，只是自然地味道。
　　我迷迷茫茫了一瞬，只听夏荷诺了一声，扶住我的胳膊说：“殿下，这边走。”

　　今日虽然宴会，但回寝宫的路上竟然一个宫人都无，声音也非常寂静，短暂的路程后，夏荷推开门引领我走进去，服侍我将衣衫换好。

　　“公主，奴婢将这些污衣拿至浣衣坊便回来，请公主稍候。”
　　一切都透着怪异的感觉——从容妃撞到我身上开始，透露出那种紧张的情绪；到夏荷带我走的路太过寂；现在身为我的贴身婢女，她竟要将污衣送去浣衣坊，使我一个人在这里么？
　　自从天枢营尽数牺牲，我身边的护卫便几乎没有，其余各营均有任务，除却善医术的泉映，其余人等俱不在身边。而如今夏荷语气冰冷，似乎只在传达命令，我才想质问，却发现全身无一丝气力——中了迷药？！

　　那杯酒！

　　可是容妃为何要算计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费尽心思让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夏荷都配合他们实属不易；所以这场戏，断不会轻易结束。

　　我在脑中仔细思考，才发现用的时候没有一部现代小说、电视剧、电影能告诉我此刻如何脱困，何况我眼睛上的毒还没解。

　　悲从中来说的约莫是现在这种情况，我无奈摇头，此际只能将计就计——无论如何皇兄会护着我的；在这宫里还能出什么大事不成？

　　可是之后的一个时辰很快我便知道自己错了——这宫里，平日是不会出什么大事，公主犯法也确实不可能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别人的欲加之罪）；然而在使节来朝时，一切都不一样，影响到两国邦交，纵然皇帝哥哥护着我，也没有不定罪的可能了。

　　那是后话，却说此时，我正站在殿中，听着百步之外有约几十人的脚步声，心底苦笑。
　　一个带着冷梅香气的怀抱，瞬间包裹住我，那微冷的体温，此时却让我觉得踏实——宛若天神降临，救我于水火。随即衣袂破空之声响起，我脚下踩得已是圆形的东西，这是……房梁？

　　身后的那人贴在我耳边轻轻道：“殿下，别动。”
　　声线虽然低沉，却还带着一丝窘迫，我细细的听，却发现他的呼吸和心跳已经略有加快，我靠在他胸前听着砰砰的声响——想来这个冰一样的男子，从未和女孩子如此接近过吧？

　　难得这种情况下我竟笑的出来——此时，殿外那些脚步声分明越来越近，且是向着这个方向来的，然身后有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之好，竟让我暂时忘却那些烦恼。
　　勾心斗角又怎样？事实就是事实——没什么能掩盖。

　　我估计了一下他的方向，仰头，压低声线：“你如何会来？”

　　“你那侍女方才的神情，带着杀气，掩藏的极好的，偏偏我最熟悉……”他呼出的气息虽绵长微冷，喷在耳上却还带出一片热度。话说半句我已明白，于是点头闭口。

　　凌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下面的宫门恰被推开，他于是伸手扯了东西遮过来——想必是宫里的帐幔了。
　　我听见尖细的太监嗓子喊了一句：“皇上驾到——”

　　随后是容妃的声音：“那侍女说公主非要来这里她拦不住——陛下不要听她胡说，公主怎么会——”

　　一句话戛然而止，随后是声惊呼，似乎带着无比的恐慌，可惜我听出了一丝掩不住的、也不该存在的惊讶：“啊呀——”

　　后面有一个声音更为悲痛：“公主殿下——”随即周围悲戚、劝慰比比皆是。

　　我听出是那使臣的声音，绝不可能是喊我，而今晚的公主只有两位，另一位是那宴会上一舞动人的公主——我没忘记方才，在场大臣加重的呼吸声。

　　我微微动了一下，正想张口问，凌风似有默契般传音入密：“那公主胸前有把翠绿色小刀，伤口长约一寸，想来是由此致命。”

　　我回应：“那刀……？”

　　他道：“莹绿色镶玛瑙……很像是你宫里的那把。”

　　我想我大约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不过——又是一条人命，我心里直发寒，到底还要多少人送命才会结束？
　　此时就听容妃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只是不经意：“皇上……这刀……可是您与臣妾所说，赠与公主的那把？”

　　一阵静默之后：“确实很像……不过爱妃大概看错了，那把独一无二，刀柄上的海蓝宝还是我亲手刻的。”他有顿了顿：“还是先宣仵作验尸吧。”

　　我心中淡淡的温馨溢出——果然皇兄总是站在我这边的。

　　众人一阵喧闹，说的大意无非就是出来散个步都能遇上这种事啦；这公主天香国色殒了可惜啊……可我却知道，引众人来此处，怕是有人提前算计好的。

　　我闭闭眼睛，将唯一的一点光感排除在外，只觉得心身俱疲。身后那人却动了，他在梁上换了个角度，居然将我抱起来——当然，没被下面的人发现。

　　我才发现自己的脚有些麻木，想来是刚才站的姿势不甚舒服的缘故，片刻之间，验尸的仵作已被宣来，很快便有了结果：“禀皇上，这刀虽然没入胸口致使公主流血，只是……致命的却是刀上喂了一味奇毒。”

　　殿外乌鸦飞过，叫声粗噶，在这夜里，倒是分外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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