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颜

　　赵舒润不大喜欢军训——即便到了2067年，大学生的思想觉悟提升了不少，喜爱军训的物种还是没能出现。B大的军训是出了名的严厉，入学前，他甚至想委托自家爷爷吩咐伪造一份医院证明，好让他逃过军训，终究没能开这个口。
　　事已至此，索性认认真真训完了。
　　红得辛辣的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赵舒润笔挺地站着军姿，感到汗水像小虫子一样在颈间爬。教官背着手巡视，冷不防就戳你的手臂，看你是否贴紧了身子。
　　前排传来不小的喧哗，教官忙赶了过去，没了监督，后排的人都踮起脚看发生了什么。赵舒润也不例外。看了会儿就明白了，是某个小妞中暑晕倒。赵舒润觉得没意思，趁此机会放松了下身体，偷个懒。
　　教官说：“你们后排的男生，谁力气大？背这位女同学去一趟医务室。”
　　赵舒润举手：“我我我我！”
　　教官点头：“就你吧。”
　　左边的同学早已经混熟了，不轻不重地拐了他一肘子，小声调笑道：“你小子，反应真快。”
　　这种既能逃一会儿军训，又能跟女同学亲密接触的机会，就是应该反应迅速一点。赵舒润扬扬自得地想。
　　晕倒的那位女同学身体极其轻盈，赵舒润背着她，总觉得她要被风给刮走。他冲到医务室，显然，不止这位女同学一个人晕倒了，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指挥另一名男生把女同学往床上放。
　　“嗯，又倒一个？”赵舒润听到身后有人说。
　　他转过身，看见开学时周顾身边的那位学姐，下意识地扯开一个笑脸说：“学姐好。”
　　简瓷榕本来低头看值班表，也下意识地回答道：“嗯，学弟好。”她觉得这声音熟悉到惊痛，抬起眼果然见到了预料中的人，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子，扶住椅背才假作稳定地说：“你把这姑娘安置在那张床上。”
　　“好嘞。”赵舒润利落地完成了任务，还多此一举地给女同学盖了被子。
　　简瓷榕又好气又好笑，上前把棉被扯掉，说：“这么大热天的，还给她盖棉被，嫌她中暑得不够厉害是不是？”
　　这女同学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软绵绵地笑了两声，再转过脸虚弱地对赵舒润道：“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赵舒润摆手，“你好好休息。”
　　他跟着简瓷榕走出了医务室，笑嘻嘻地说：“学姐除了混剧社，还在医务室帮忙呐？”
　　简瓷榕说：“嗯。”
　　“好厉害，”赵舒润溜须拍马，“我以后进了歌川剧社，烦劳学姐罩我呀。”
　　简瓷榕皱了皱眉，“你已经决定进歌川剧社了？学校里这么多社团，你应该再斟酌一下的。”
　　“我这不是看学姐在吗？学姐混的地方不可能不是好地方。”赵舒润面不改色地说。
　　简瓷榕心里实在是软得不行，轻声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赵舒润，赵钱孙李，舒服又柔润的意思。”赵舒润大喜道，“我爷爷胡乱给我取的名字，不要嫌难听。”
　　“赵舒润……”简瓷榕喃喃地念叨了好几声，再说：“我以后叫你舒润吧。我叫简瓷榕，作为交换，你以后叫我瓷榕就好了。”
　　赵舒润打蛇随棍上，张口就喊：“瓷榕。”
　　瓷榕。
　　简瓷榕对他露出一个异常温柔的笑容。赵舒润愣了愣，觉得这学姐面容虽寡淡、无可取之处，笑起来却好看了不少。

　　医生替女同学看诊后，责难说：“你这么个小姑娘，分明身体不好，不能军训，怎么不早点跟学校讲呢？要是出了什么大问题，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到头来，吃亏的不还是你自己？”
　　女同学一包眼泪刷地就垮下来，“我不想搞得跟大家不一样。”
　　医生摇摇头，“那些活蹦乱跳的呢，千方百计想逃军训；偏偏你这个不能训的，又一声不吭。这世道也是奇了怪了。”医生把在门口跟简瓷榕东拉西扯的赵舒润唤过来，吩咐道：“你这位女同学不能军训，得在这儿休养；你替她跑一趟程序，去学校各部门盖章。”
　　赵舒润大包大揽说：“好，保证完成任务。”他接过医生递来的证明，洒脱地同简瓷榕挥手道别，去向教官说明情况请了假，一路小跑去到了学校行政楼。
　　刚开学，行政楼的工作人员尚未从假日的慵懒中脱身，天气又热得厉害，窗外绿油油的树上蝉声连绵不绝。工作人员们的头都伴着蝉声一垂一垂，眼见着要睡着了。赵舒润风风火火地撞进门，大声说：“老师好，我要替同学办手续，我那同学不能军训。”
　　接待人员从睡梦中惊醒，愰了会儿神才明白这位同学说的是什么，不由得皱眉道：“怎么现在才来办手续？开学前就该办好的。”
　　“我那同学本以为自己能撑住的。”赵舒润说。
　　面对的不是当事人，接待员也不好多训什么，懒洋洋地指点道：“去二楼的204找袁老师吧。”
　　赵舒润上楼找了袁老师，又在袁老师的指点下找了张老师，张老师又让他跨过半个校园去找一位周老师，等周老师了解了状况，给他盖了章，他重回行政楼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袁老师最后盖下一个端端正正的章，递给赵舒润，说“成了”的时候，赵舒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麻烦吧？”袁老师斜睨着他，“说了要在开学前办，单单你一个人特殊待遇，肯定麻烦。”
　　赵舒润吐舌头：“这又不赖我。”
　　袁老师笑道：“你回去休息吧，我们也该下班了。”
　　赵舒润踩着夕阳回医务室交差，即便是夏末也盖不住生命的蓬勃气息，杂草疯狂生长，间杂着的细花无限葱茏。落日的余晖将红颜料泼了一地，熏风一吹，堆锦般的花就扑簌簌掉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芬芳香味。
　　“回来了？”简瓷榕背着双手站在医务室门口，见到他便从从容容地笑着说。“辛苦了。”
　　赵舒润信誓旦旦道：“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医生焦虑地冲出来，瞟也没瞟赵舒润一眼，就握着简瓷榕的手说：“瓷榕，那小姑娘病得挺厉害，我给她叫了救护车，我们一起送她去。”
　　简瓷榕低头看了看表，说：“老师，你还要去接你们家小朋友吧？我陪着学妹去就好了。”
　　医生也是想到了自家小孩，犹豫片刻，咬了咬牙说：“不行，这么晚了，我不放心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去送人又独自回学校。我给我爱人挂个电话，要他去接妞妞就好。”
　　赵舒润蹦跶到医生眼皮底下，笑眯眯说：“这不还有我吗？我陪瓷榕学姐去就好了，老师你就去接妞妞吧，小孩子等久了会哭的。”
　　“行，就你！”医生大喜道，“手续也办好了是吧？真是谢谢了！回头我给你们院写封感谢信。”
　　赵舒润嬉笑道：“记得表扬我帅啊。”
　　谈笑间，救护车便驶到了医疗室门口。下来两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简瓷榕与赵舒润合力将女同□□上担架，冲医生挥手道别，随着救护车一起驶向医院。

　　救护车上，医生在做力所能及的救助。那位女同学醒着，一脸苍白，一额头上全是汗水。简瓷榕看得心疼，挤进去抽出纸巾替她擦汗，柔声道：“虹见，你别怕，不会有什么的事的。我们也已经通知你父母了，他们会连夜赶来。”
　　帅虹见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轻轻“嗯”了一声。
　　赵舒润也上前来凑热闹，“虹见？哪个虹见？”
　　帅虹见微笑道：“帅虹见，帅气的帅，彩虹始现的意思。”
　　“帅？你一个小姑娘，姓这个真是可惜了。”赵舒润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不过你们家的男人可就赚大了。”
　　大路宽广，高楼林立，路上的车却非常少，只见得到公交车川流不息。救护车闪着亮光、扯着嗓子叫唤，是人是车都会给它让道。简瓷榕挪到救护车边上，透过玻璃看空阔的街道，不由得道：“我猜，五十年前那些开着私家车堵在路上的人，估计难以想象如今这副景象。”
　　“堵车？”赵舒润不明所以。“是老照片里那些场景吗？在十字路口排起长龙，甚至从一个十字路口排到另一个十字路口，上班下班花上两三个小时？”
　　“对。”简瓷榕说。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赵舒润翻白眼，“我得去问我爷爷才能知道呢。那些照片也沉到网络的最底下去了，哪天换了服务器，估计就没有了。”
　　简瓷榕抚了抚自己的刘海，笑道：“是啊，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救护车驶到医院，医护人员训练有素地将帅虹见抬了进去。简瓷榕兢兢业业地陪着她检查了一遍，听医生絮叨说：“知道自己心脏不好，还要去军训。小小年纪就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帅虹见便反驳：“我没有很严重。”医生横眉冷眼：“不严重就更要好好休养了，怎么你还巴不得它严重点儿？”
　　医院安排了个病房，跟简瓷榕说没有大碍，只是这病颇反复无常，还得在住院观察一阵子。简瓷榕帮帅虹见安顿好，吩咐赵舒润去买了袋苹果，替帅虹见削了一个，切好了喂她吃。赵舒润说：“我买的苹果，我也要吃。”简瓷榕便拈了一块往他嘴里塞，总算是把他哄住了。
　　帅虹见累了一天，吃完苹果，又喝了点莲子粥便睡着了。简瓷榕同赵舒润其实也折腾了一天，看她睡了，两人便坐到医院走廊里。2067年的医院也仍旧飘荡着一股消不散的消毒水味道，医生护士穿着白大褂匆匆忙忙在他们跟前飘一般掠过。天色已经很黑了，一张张打开的病房门口透出里头漆黑的影，夜幕笼下来，城市的灯光并不刺目耀目，与夏末秋初的满天繁星相互映衬成一副瑰丽斑斓的图卷，窗户边上栽种的桔子树香味弥漫，空气里嗅得到秋天。
　　赵舒润长舒一口气，问：“安顿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简瓷榕打开全息屏看了看，答：“虹见的父母说他们还有一个小时赶到，我们等他们来了再走吧。”
　　赵舒润低头瞅了瞅时间，打哈欠道：“那今晚我就回不了寝室了，门禁时间过了。”
　　简瓷榕也瞅瞅时间，笑说：“我也进不去了，好在我有医务室的钥匙，去那里凑活一晚上吧。”
　　赵舒润捧着脸故作羞涩道：“孤男寡女的，多不好。”
　　“你这——”简瓷榕弹了弹他的额头，话没出口便笑出了声。赵舒润也跟着笑，其实并没什么好笑的，但两个人一起笑，谁也停不下来。到后来，赵舒润“哎哟”着揉肚子，歪在座椅上打瞌睡，简瓷榕轻轻拢了拢他前额的碎发，轻声道：“你这小孩儿。”
　　她也撑着下巴迷迷糊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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