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颜

　　赵舒润见着简瓷榕，是在进大学的第一天。但第一眼见着的并不是简瓷榕，那一天，每个进校园的人第一眼都不会瞧见简瓷榕。
　　那是周顾——赵舒润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唤作周顾。周顾委实生得好看，谚云：“曲有误，周郎顾。”指的是怀春女子故意错拨琴弦，引得擅音律的美男子侧目。然则生成周顾这般模样，即便端坐如木偶动也不动，只怕周郎少不得也要顾一顾。
　　入学时是依旧很热的秋天，但毕竟是秋天了，天空清透如上了釉的宝石，奶油般的云朵柔柔飘过。那天周顾穿了条罂粟花纹的红色丝绸长裙，懒洋洋撑着下巴坐在接待台前，顾盼间像是要把天空给点燃。
　　赵舒润瞧见不少人本来直愣愣地往目的地奔，见着周顾，脚下便一顿，拐个弯就过来想要搭讪。
　　这时候，周顾边上便会斜过来一个眉目疏淡的姑娘，挡在周顾面前，规规矩矩地把宣传册递给新生，笑眯眯说：“欢迎加入我们剧社哦。”
　　“歌川剧社又在靠周顾揽人了！”赵舒润在学校里有几位直系高中同校的学长，约了一位在校门口见，方才没等到，这时候来了。见赵舒润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瞅着周顾，不由得调笑道：“怎么，舒润？周顾虽然不错，你条件也不差哦。”
　　“周顾——曲有误，周郎顾？”赵舒润问。
　　学长笑说：“你不愧是赵老先生的孙子，脑洞开这么大，”他夸张地比出一个大圆圈，“才不是呢，她家跟我们家算是世交，不过是父亲姓周、母亲姓顾罢了。”
　　赵舒润好奇，“我看前面搭讪的都被挡回来了，怎么回事？”
　　“当然要挡回来，歌川剧社哪敢让这尊佛一整天跟新生耗？不过是把这漂亮杆子竖在这儿，宣传剧社，以便招新。”
　　“我们去认识认识？”赵舒润跃跃欲试。
　　“哦哟，年轻人不错嘛，刚踏入大学校门，就想着泡学姐。”学长上下掂量着赵舒润，“不过你衬得起她，去吧去吧，我给你介绍。”
　　两人并肩朝剧社搭的接待台过去，那姑娘正带着克制礼貌的微笑准备上前发宣传册，顺便把他们打发走的时候，学长冲周顾招了招手，说：“不认识我了？”
　　那姑娘转头问：“熟人？”
　　周顾懒洋洋赏了他们一眼，“不认识。”
　　学长：“……”
　　“瓷榕，我想走了，我要热死了。”周顾灌了口冰水，“真是要被石如琢给害死了，大热天的，给我派这么个任务。”
　　被唤作“瓷榕”的姑娘说：“不行。”
　　周顾耍起赖来，“热死了，我不管了，你去跟石如琢说，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
　　“你昨天不是亲口答应了吗？”赵舒润看着那眉目疏淡的姑娘正颜厉色起来，“答应了的事情，怎么能说走就走？”
　　“哦……”周顾绝望地趴倒在桌子上。
　　赵舒润抓住机会开口，说：“学姐，给我一份宣传册吧。”那被唤作“瓷榕”的姑娘瞟了他一眼，直直地立在当场，动弹不得。
　　“学姐？”赵舒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声提醒道。
　　“瓷榕？瓷榕你怎么了？”周顾跳起来，“不会是中暑了吧？见鬼的石如琢，我就不该答应他，在这扮一天收拾停当的娃娃，像个坐台的小姐似的——瓷榕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赵舒润瞅着那学姐面白如纸，站立不稳，还喃喃宽慰周顾道，“心口忽然一下不舒服，现在好些了。”
　　“不会是心绞痛吧？”周顾胡乱扯了个不知道从哪里听过来的名词问。
　　“我没事。”学姐这会子呼吸更平和，能板起脸不耐烦地说话了。
　　赵舒润想了想，还是不死心地上前，笑嘻嘻道：“学姐，我想要一份宣传册。”
　　“走开，走开。”周顾一肚子火气，挥苍蝇似的摆着手，“我们要收摊了，你明天再来。”
　　学姐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她的脑门，冷笑说：“现在就想收摊？想得美！”再客客气气地递给赵舒润一份宣传册，露出程式化的笑容道：“欢迎加入歌川剧社。”
　　赵舒润本能地感觉到她说的不是真心话。

　　“学长？学长？”赵舒润找了那位信誓旦旦要把周顾介绍给他的学长很久很久，好不容易在树荫下寻觅到了那个凄凄切切的背影。
　　“舒润啊……”学长舔着雪糕，满眼悲切地看着他。
　　赵舒润：“……”
　　“周顾那丫头竟然说不认识我……”学长狠狠地咬了雪糕一口，“我们可是小时候一起牵着手玩过家家的关系啊……”
　　赵舒润宽慰他：“想想你小时候曾经有过这样貌美的妻子，不得意吗？”
　　学长面无表情地说：“她扮我妈。”
　　赵舒润也面无表情。

　　周顾第一回见着简瓷榕，也是在入学这天。她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入学这天由她母亲牵头，领了一大票人在寝室里忙活了一整个上午。
　　“你室友还没来啊？”周夫人瞥着空荡荡的另一边说，“阿顾，我跟你说了，给你找个单间，你偏偏不听。谁知道你室友是什么人呢？谁知道你们能不能处得来呢？”
　　周顾歪在软榻上，吸着冰柠檬水说：“我就不。”
　　周夫人气得要打她，“你这孩子，任性得厉害！”
　　说话间，寝室门被推开了，面容寡淡的少女拎着一口大行李箱气喘吁吁地进门。周夫人已经把自己手底下那一大票人给支走了，只自己端坐在此，准备看看宝贝闺女的室友究竟是何许人也。
　　简瓷榕看寝室内已被打扫得窗明几净，这边一位富丽堂皇的夫人仪态万方地坐在她面前，不由得被唬住了，愣愣道：“我这是跟教师混寝？”
　　周夫人把闺女从软榻里拎起来，说：“不，不，这才是你室友。”
　　周顾半死不活地冲她打招呼：“你好。”
　　简瓷榕笑了，“你们好。”她也没多招呼，放下自己的箱子开始整理，身手十分利落，只花了片刻功夫，便将自己的东西紧紧有条地收拾好了。
　　这时候周顾也喝完了柠檬水，开始下逐客令：“妈，你走吧，我累了。”
　　“你累什么累？”周夫人勃然大怒，“今天把这软榻装好后，你除了躺下吃东西，还受了什么累？”
　　周顾捂着胸口，道：“心累啊。”
　　周夫人戳她脑门儿，“就你这懒散样子，我看你怎么住寝！”
　　“懒懒散散地住就好了。”周顾眨眼睛。
　　周夫人受不了闺女撒娇，再大的火气也消了，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好，妈妈走了，有什么难处你跟妈妈打电话——住不了寝，回家也行啊。”
　　周顾诚恳地点点头。周夫人遂起身，在自家闺女脸上吧唧两口，冲简瓷榕点头示意，踩着高跟鞋走出了寝室楼。
　　周顾又往软榻上歪，闷声闷气说：“我叫周顾，我爸姓周，我妈姓顾。”
　　“我叫简瓷榕，简单的简，陶瓷的瓷，榕树的榕。”
　　“怪名字。”周顾不客气地说。
　　简瓷榕实在憋不住，东倒西歪地笑出了声。
　　周顾瘪嘴，“你笑什么。”
　　“也没什么，”简瓷榕还收不住，咯咯笑着说，“我没见过你这么有意思的小妞。”

　　周顾这是头一回住寝，一头热地住进来，旁的事都茫茫然。简瓷榕够意思，手把手教她，从洗衣服开始，“一般的你就往洗衣机里塞，贴身的就随便揉揉呗”，还大包大揽地做寝室卫生，到后来周顾不好意思，也会捏着扫帚两天扫一回了。
　　社团招新的时候，跑来不少学长拉周顾入伙。周顾一概回绝了，大晚上躺床上跟简瓷榕夜谈，“他们就是想泡我，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简瓷榕笑得不行，说：“那你跟我混吧，我不想泡你。”
　　“我长得这么好看，你为什么不想泡我？”周顾自以为抓住了重点。
　　简瓷榕一本正经地回答她：“你就是生得再好看，我也喜欢男生。”
　　周顾煞有介事地点头，“有道理。”
　　周顾便跟简瓷榕混，混到了歌川剧社里头。简瓷榕在幕后当个编剧，兼带着不少的杂务。剧社社长石如琢见了周顾，起先是兴冲冲地要让她担当新生大戏的女主角，在见识到她干巴巴的演技后，不得已调开了她，“你就安心当个花瓶吧。”石如琢打磨周顾未果，忿忿道。
　　“我就喜欢当花瓶，”周顾这么对简瓷榕说，“当个花瓶也不简单，你知道吗？首先，大家伙儿都得承认你的美貌；其次，啥都不干，就那么仪态万方地坐着，也算是技术活儿。你试试，你肯定不行。”
　　“我不用试试了，我知道自己不行。”简瓷榕说。
　　她们在剧社混了年多，结识了不少朋友，虽说排戏时候少不了也要扯皮，但总归是开心的。周顾很喜欢简瓷榕，觉得她不论什么时候都从从容容、面不改色；就是不知道简瓷榕是不是同样喜欢她，周顾觉得这不公平，因为瓷榕永远和和气气，反倒看不清好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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