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的尽头

　　托斯卡纳号上的通讯官很容易就联络上了雅法星郡，技术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却因为冗长的标准接待流程而差不多陷入了无限期等待的状态。就在苏峻被气得要跳脚的时候，显卿倾身在通讯台上输入了一个更高的通讯权限，简直就像是一句“芝麻开门”，雅法星郡的通讯操作员好像突然就能找到负责人了。
　　苏峻长出了一口气在在他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来，尽力想要显得体面一点，好像到了这一步才想到自己马上又要见到一位高等贵族了，他其实心底里还是有点怵他们的。他偷偷瞥了显卿一眼，他正沉稳地站在一边等待着线路接通，身上穿着的黑色长袍庄重华丽地垂泻在地面，那种织物的材质十分特别，它有流水般的质地看起来又不失人类所喜好的重量感，合体地穿在显卿修长挺拔的身体上总让他想起那些古老故事书里的精灵。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高等贵族，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像显卿这样严肃苛刻却又聪明绝顶。统治阶层的诞生在任何一个社会形态里都很容易被理解，可是如果统治集团里的所有人都是显卿这么高的品质，那就不太符合人类样本的概率分布了，他不禁开始思索起麦吉的问题来了——高等贵族到底从何而来，又因何能占据统治地位那么久的岁月？
　　他盯着显卿发呆的时间太长了，显卿终于察觉了出来，他转过头来，略带矜持隐约地表达着他的疑问。他的动作总是带有一种韵律感，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苏峻很喜欢盯着他享受这个。他咧嘴一笑，向显卿抛了个媚眼，满意地看到显卿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但是显卿不会说出声来质疑他，因为他是个贵族！苏峻咧嘴笑出了声来，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憋死显卿。
　　就在他进一步起什么幺蛾子之前，通讯官出声提醒他们联络已经可以接通了，苏峻连忙重新在椅子上坐稳当。他看了显卿一眼，得到了显卿一个轻微的点头，他示意通讯官可以开始了。
　　画面出现了一片电磁干扰，也许是因为靠近虫洞的关系，他们的子空间通讯方法还未完全成熟。很快画面清晰了起来，苏峻看到一间办公室的画面，匆匆一眼他觉得那是间私人办公室，装饰风格十分个性化，他懂那些高等贵族对隐私变态一般的保护欲，不知道放在舰桥上这种公共区域进行通讯是不是错了。他有一丝紧张，尤其是画面中心端坐的那个黑发黑眼的男人明显比显卿还要更严肃，年纪也要大得多。他无声地吞咽了一下，听到显卿在旁边泰然自若地向总督致意问候，他心头一松，也跟着打了招呼。
　　总督听显卿阐述了所求之事，苏峻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心情，他的注意力因为过度紧张而被分散了，目光飘向了总督窗外的景象，雪花扑打在未合起来的百叶窗上，看来这个星球也有他故乡的天气。画面突然又显示了电磁干扰，他吃了一惊，总督一定说了什么，但是电磁干扰让他没听清。
　　就在他开始着急的时候画面又回来了，他简直恨不得要插嘴了，突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上。那只手在他的肩头轻轻捏了捏，是显卿在提醒他。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一些，也找回了耐性和理智，在两个高等贵族对话的时候插嘴是十分无礼的，虽然显卿肯定不会在意，但是对面那个老头肯定不会这么好说话。他的念头转到这里就卡住了，真的，他凭什么这么肯定显卿不会真的跟他一般见识呢？
　　显卿重复了一遍请求，同时指出了刚才的电磁干扰。
　　总督点点头，也重述了一遍他的回答，“你的请求是合理的，我的朋友。”
　　苏峻彻底松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记了一笔自己欠了显卿一次。
　　显卿与他略寒暄几句，跟总督的通讯就结束了，苏峻心满意足地想到高等贵族之间的通讯竟然奇异地一点都不官僚。接着雅法的地方执法官就露面了，用冗长的官话对显卿的身份进行了恭维，他显得有些诚惶诚恐，大概雅法这样的穷乡僻壤很少有首星的高等贵族莅临。他邀请显卿和舰队负责人前往地面参加一个不会耽误他们多大功夫的欢迎晚宴，这是符合礼仪的，换句话说就是免不了的事。地方官明显疑心重重，所以苏峻也明白显卿必然要下到地面上展现诚意，他也愿意在这件事上协助显卿。他们是为了他的船员来这里的，就算他不喜欢政治，他也不想给显卿惹麻烦，他还欠着显卿人情呢。最后通讯转到雅法海关官员处，进一步敲定了其他相关的细节。
　　总算都定下来之后，苏峻在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对着显卿，真心实意地说了声谢谢。
　　显卿用那双富有洞察力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好像他的诚意特别不可靠似的，他有些羞耻。不过最后显卿还是向他点了点头，眼神温暖了许多。
　　他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从椅子上跳起来，喊他的副官，“西元，告诉医疗部的人跟我们过去两个，需要他们调试设备。我要李奥带着他最好的人也跟我们下去，毕竟显卿大人在这里，我听说那里并不是很太平。哦，你也跟我一起去。”
　　他的副官刚要答应，显卿就打断了她，“等一等，舰长，你不能……”他犹豫了一下，“你不能让少校下到地面上。”
　　“为什么？”苏峻愣了一下。他的副官比他更目无尊长，一双碧绿的眼睛直瞪向显卿。
　　显卿的手放在了身后，他突然有些紧张，或者说是尴尬，他的拖延使得本来没留心的舰桥成员也看了过来，他只得说出来了。“雅法星郡的文化……不欢迎女性抛头露面。”
　　舰桥里似乎静了一下，西元下意识地把腰挺的更直了，她扬起小巧的下巴，几乎是眯起眼睛瞪着帝国的官僚，“大人，请您再说一遍。”
　　“我道歉。”显卿立刻说道，“我的用词有些不够尊重，但是雅法人不欢迎女性出现在公众场合……”
　　“为什么？”苏峻插了进来，像个好学生一样认真发问，“为什么？他们被辐射过吗？只要看一眼女人就会射在裤子里？”
　　舰桥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显卿恼火地看了苏峻一眼，想要批评他当着女性这样说话是十分无礼幼稚的，但是他的眼角也瞥见苏峻的副官非常骄傲地给了她舰长一个微笑，她看起来很享受这种不含恶意的幽默。他只好打消了原来的念头，说道，“舰长，你靠一张嘴就可以发动帝国的内战了。”
　　苏峻禁不住爆出一声大笑，很明显又一次迅速把显卿的话往下流话上靠了。显卿从他的眼睛里察觉了他的念头，立刻开始后悔自己说的话了，果然苏峻高声宣布，“我的□□就是这么赞！”
　　显卿的脸烧的发烫，恼火地瞪着帝国星舰的舰长，舰长在船员的一片笑声里朝他挤挤眼睛。他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和这样的话题，他从前的人生里根本提取不出有用的经验来帮助他应对，在舰上的65天倒是告诉他就算他斥责舰长也没什么大用。
　　苏峻轻笑着走到舰长椅上坐好，突然板起面孔，说道，“好吧，既然他们不欢迎我的大副，我只好启用我的二副了。”
　　显卿怔了一下，大副和二副的说法已经是古老时代的称呼了，但他能明白他指代的是舰队负责人的接替顺序。他忍不住问道，“舰长，你的二副不是正躺在医用冬眠仓里吗？”
　　“是的，”苏峻朝他露出一个带着一点顽皮的笑容，“所以，我已经任命了新的二副！”
　　显卿皱起眉头，心口袭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他看见西元少校又跟舰长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就骄傲地抱起胳膊，脸上露出报了大仇的神色。他心里简直是飞过了一群乌鸦，乱纷纷，黑乎乎，还满是不吉利。

　　达伽马号巡洋舰平安地穿越了虫洞，苏峻召集的包括他和显卿在的十人小队都在这里，元西也在这艘船上，不过不会跟着他们下到地面上。苏峻正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新二副身上，尽量不去看生气的帝国巡检官，只不过没过一会他就忍不住了。
　　“你应该读一读里斯文明的伟大诗篇，就会明白他们内心的平静和哲思。”他嘻皮笑脸地说，“用我背两句给你听吗？”
　　显卿根本不理会他，他们正在对接舱附近等着登陆穿梭舰准备好。
　　“我还学会了两句用咱们人类古老的已经遗失的一种语言写的诗歌，是拼读的语言，非常酷。”苏峻继续烦着显卿，“我给你朗诵两句——two birds on the tree,make love everday。怎么样？”
　　麦吉在他们头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显卿忍无可忍地转过来瞪着苏峻，“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
　　苏峻又耸耸肩，“我就学会了这么几个词，随便组一组。”不过他忽然明白过来，“嘿，你居然知道这种语言？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们这些高等贵族知道？”
　　显卿又不搭理他了，他还想问，穿梭艇刚好在这个时候准备好了，他只好终止继续骚扰显卿。

　　登陆艇飞临星球上最大的一片大陆，从穿梭机上匆匆一瞥，苏峻发现这里植被茂密，海洋广阔，是个自然景观十分美丽的宜居星球。他默默地欣赏了一会，然后转过头去问显卿，“雅法人会把雌性动物也隔离开吗？”
　　显卿强忍着不去瞪他，他始终在座位上文雅地坐着，埋头于手中数据板上雅法星郡最新更新的信息。所以苏峻就转去跟麦吉说话，恐龙都要比人类的高等贵族好说话多了，不过他转头就发现麦吉也拿着一块数据板，右手长长的指甲在数据板上灵活地触碰着。
　　“你在做什么呢？”他好奇地往恐龙那边凑了凑，他得踮起脚尖才能够到恐龙托着的数据板，这挺让人挫败的，他觉得他的动作就像个孩童。“高……等人类……等会……你们的语言我学的不太好……学研究……高等人类学研究？”
　　显卿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恐龙。
　　麦吉响亮地哼了一声，苏峻对他已经很熟悉了，知道那大概就相当于人类自得其乐时不自觉发出的小声音，虽然这声音在人类听起来十分粗鲁。“我在为我的新课题收集资料。”他说。
　　“高等？也许你应该写高等灵长类动物学研究。”苏峻给他指出了错误，“人类本身不分高等和低等。”
　　“不，你们分。”麦吉粗声粗气地说，“他明显是高等人类。”
　　“什么？”苏峻惊讶地说，顺着恐龙的目光看了显卿一眼。
　　麦吉又哼了一声，一边说话一边在数据板上记录，“心跳，每分钟180下。”
　　苏峻一怔，又看向显卿，禁不住多嘴说道，“哟，你水泵不错啊。”
　　显卿的脸色瞬间转黑，他收起了数据板，用一种考量的视线打量着麦吉。
　　麦吉姜黄色的眼珠瞪了他一下，又自得地点了点头，“而且他的大脑神经突触比你发达，通俗一点说他的物种比你的聪明多了。” “什么？”苏峻恼火地说，“这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恐龙说。
　　“你能再科学一点吗？”苏峻嚷嚷道，“你都是这么搞科研的吗？”
　　恐龙迟疑了一下，“我不应该用物种类别这个词组，显然他跟你同属同一物种，顶多只能算是比你进化的快了一些，是以你为代表的原始人类的下一个版本。”
　　“卧槽，我一点也不原始！”苏峻晕头转向地说，又诧异地瞥了显卿一眼，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你能换个课题吗？”
　　“舰长，你能让我扫描一下他吗？”麦吉问他。
　　苏峻的汗都要淌下来了，“不……不行！那是非常无礼的，就算我是舰长也不行。”
　　“好吧。”麦吉在数据板上切换了一下页面，“那么这个课题就研究不下去了，非常遗憾，啧，我确实得换个课题了。”
　　苏峻慌乱地看了显卿一眼，“我们来干什么来着的？吃饭拿棺材是吧？”他紧张地观察着显卿，不知道这位高等贵族是不是想把他心爱的恐龙做掉灭口。他其实并不在乎高等贵族到底是什么玩意，坊间一直流传他们是几百年前有钱有实力对自己基因进行了改造的超级富豪的后代，简直是靠作弊拿到了统治权。但这些都是流传的阴谋论罢了，高等贵族一向神出鬼没的，普通阶层要爬到苏峻这个地步才有机会接触他们。但现在麦吉有可能凭借他的某些物种特性探测到了什么，恰好佐证了他听过的某一些流言。
　　显卿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双幽深的眸子在他的脸上打量了足足一分钟。“管住你和你恐龙的嘴。”他轻声说道，又低头去查看数据板了。苏峻却因为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湿了衬衣，他捶了他的恐龙一拳，但是什么也没说。麦吉也歪着头自习盯了他一眼，他相信恐龙也读懂了什么人类社会的潜规则，毕竟社会学研究也在麦吉喜好的范围内。不过他的恐龙又一次拿出了数据板开始写什么了，很明显，这一次观察的对象是他。妈的，苏峻在心里虚弱地骂了一句。
　　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好奇了，“那我心跳是多少？你能听到还是怎么的？”
　　“107／分钟。”恐龙立即说。
　　“这么快？”
　　“你的心跳正常不会这么高，是被他吓的。”麦吉歪了歪脑袋。
　　“妈的，我才不怕……”苏峻恼火地说了一半，显卿瞟了他一眼，后面的话就被咽了下去。
　　登陆艇在一片奇异的沉默里降落在总督府的停机坪上，雅法星郡的建筑宏伟而华美。

　　出于某种审美偏好，这里的建筑基底色几乎都是白色，而大部分建筑都带有异常精美华丽的穹顶。苏峻观察着这一切，突然低声说道，“这里有宗教信仰。”
　　显卿和恐龙一起盯了他一眼，在他们的面前是一群美丽的少年组成的欢迎队列，稍远的地方站着几位白衣男子和一些奇异的泡泡。
　　显卿朝着他的方向微微侧头，“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舰长？”
　　苏峻看了显卿一眼，说实在的他一直都觉得显卿在面对他的时候确实有种优越感，他的恐龙说的对，他们这些高等贵族肯定有些智力优势，所以就习惯把别人都当白痴。他低声嘟囔道，“看这些建筑，装饰的华丽过头了，早就超过一般实用性和装饰性的比重了，除了奉献给神，谁会这么做？再说最用心设计的部分是穹顶，企图跟什么天上的东西沟通的用心一目了然。我说的对吗？”
　　“他们是信神的，你没说错。”显卿微笑了一下。
　　麦吉掏出他的数据板，咔咔咔地开始记录。
　　苏峻翻了他一个白眼，趁着雅法郡的行政长官走过来的功夫凑近显卿耳边问道，“你有信仰吗大人？”
　　“当然，我有。”显卿微微一笑，“而且我的神是真实存在的。”
　　这样相互的耳语一定是一种微妙的亲密举动，所以这让苏峻很愉快，所以当雅法星郡的行政长官带着个大白泡泡走过来的时候，他拿出了最愉快最有感染力的微笑，满意地看到那位老年官僚在看到他的二副时那犯了心脏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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