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的尽头

　　第四章温室森林

　　雅法人还是有一点好处的，他们有音乐的品味。
　　苏峻站在宴会大厅里静静地聆听着乐师用最古老的方式演奏音乐，雅法人的音乐华美宏大，仿佛众神手中编织着的古老挂毯，精美复杂到令人眩晕。
　　“这是人类曲速前文明的音乐，十分古老。”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杯，悄悄地对他的恐龙说，视线却追随着远处黑头发的高等贵族，他正被雅法最大的几个马屁精缠着，他们在带着他往远处走。他不太喜欢这样，他缓缓地跟着他们，始终保持着他在自己的视线里。
　　麦吉从陶醉中醒过来，讥讽地点评道，“你们也曾文雅过。”
　　苏峻不以为然，“这音乐诞生的时候，我们还买卖奴隶呢！”
　　麦吉没有跟他争论，他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了然地说，“你一直在看着他，我曾经以为你讨厌他。”
　　“我只是讨厌官僚而已，谁不讨厌官僚呢？连官僚自己都讨厌官僚。”苏峻做了个鬼脸，又仰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但要是说句良心话，他是他那伙人里最有人样的。幸亏是他上了我的船，要是个真正烦人的贵族，搞不好我已经变个理由把他套上麻袋扔进太空了，我的职业生涯也就结束了。”
　　“每艘船上都有一个高等贵族？”麦吉惊讶地问道，心算了一下人类统治机构的臃肿规模。
　　“不一定。他们会按照个什么顺序抽查我们这些舰长，一旦决定检查的对象，就会有一个高等贵族被派遣来进行六个月的随船评估。评估的结果会留在我们的履历里，对我们的职业生涯相当重要。”苏峻回答道，停顿了一会，又说道，“帝国太广袤了，每个星郡都有自己的行星，每个行星又会选出自己的官僚组建政府。高等贵族相当于高等官僚，基本上只待在首星上，一般人只要过自己正常的生活就基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也不在意他们。对我来说，也差不多是这样，我的上级是舰队司令部，不是他们，等到评估期满，显卿就会回到首星上去。高等贵族不会跟平民来往，以后我很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
　　麦吉等待着他说下去，他察觉了苏峻的话没有说完，但他没理解上去人类话里的空白部分。
　　苏峻只好自己接下去，“所以我可没觉得自己想跟他做朋友。我不知道在你的文化里六个月的朋友是不是有价值，但人类只看重长期的关系。”
　　“时间是友谊函数的重要参数。”麦吉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我们看重朋友的忠诚，我们相信即便远隔无数个秒差距，甚至被死亡分隔，真正的友情也不会消散。”
　　苏峻猛地转过头来，有些张口结舌，“我……我真的很想跟你说对不起，我……可能你觉得我有些虚伪，但我一直都想跟你道歉，我知道你失去了很多朋友，因为我……”
　　麦吉摇摇头，他知道这个人类在说什么。他粗野的面孔上笼罩了一层肃穆的沧桑，他垂下了眼睑，姜黄色的眼珠暗淡无光却没有暴戾的影子，“你也失去了很多朋友，这就是战争。我不能回避战争带来的伤痛，但里斯人不会仇恨战争中的个体，只想探寻战争发生的原因。我见到了你，了解你，我相信你并不是促使战争发动起来的因素，也未在战争中堕落，因此我愿意跟你分享忠诚。”
　　苏峻猛地抬起头跟他的恐龙对视着，心里涌起了一阵让他脸红的感激，“谢……谢谢你……”他咬着舌头说，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迅速地替显卿辩白，“我想也不是显卿的错，他太年轻了，不可能处在权力的核心圈子里，要不然也不可能被派到舰队里干这种实习级别的活。”
　　恐龙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抬起头，说道，“他不见了。”
　　“操。”苏峻慌张低转过头去四下张望，果然没看见显卿，“操这些白色的和彩色的泡泡到底是什么啊？到处挡着我的视线。”
　　“你不知道？”麦吉惊讶道。“人类的听觉实在太差了。”
　　“什么？”苏峻一边问，一边急匆匆地往显卿消失之前的方向走。他只知道一大半白袍的雅法男人身边都漂浮着一只球体，直径大约一人高，在距离地面几厘米的高度悬浮着。高级官员的身边漂浮的是白色球体，其他人的球是彩色的，有一些彩色的球体上还有复杂的花纹，看起来就像有些星郡的复活节彩蛋。“他们下的蛋吗？宴会刚开始的时候，我看见显卿还向那些蛋行礼呢，真他妈搞笑，我当时差点笑场。”
　　恐龙跟着他快步走起来，□□的脚掌在地板上拍出声响，原本想跟舰长攀谈的雅法人纷纷退开，畏惧地打量着这个外形凶狠的生物。苏峻挺享受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而且他也知道麦吉有种非常粗糙的幽默感，也很享受这种时刻。
　　大厅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温室花园，显卿很有可能是走进去了。苏峻没多想就冲了进去，跑进去的一瞬间他差点本能地掉头往回跑，室外带着潮湿水汽的高温贴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皮肤上瞬间蒸出一层热汗。他抬头往上看，参天大树上隐约有真正的天空，一群蓝色的飞鸟在树冠间飞过，藤萝缠在树干上，几只小猴从藤条间攀跃着一闪而过，地面上布满了蕨类植物。妈的，一般人会在人工城市里建个建温室花园，但雅法人竟然建了座森林。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恐龙，心里闪过老电影的一些片段，还真是挺诡异的。
　　麦吉也跟他一样抬起头环视着周围，就在他猜测着恐龙会有什么反应的时候，麦吉指了一个方向，“他确实从这里走过，沿着这个方向去了。”
　　苏峻琢磨着整个雅法人的城市都修建在封闭的建筑里，只有这座建在总督府里的公园的穹顶是敞开的，以人工的方式极力营造出贴近真实自然的森林景观，这里肯定是雅法人的骄傲，但麦吉好像对这个没有多少好感，他在心里嘀咕着肯定是城里长大的恐龙，就毫不犹豫地沿着麦吉指的方向走了，暗自庆幸自己带了麦吉来。
　　森林隔绝了大厅中的人声，这里只有自然的声音，宁谧地逼得他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呼吸声。“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地方。”憋了一会，他禁不住低声说，“视野里障碍太多，咱们就像移动的大靶子。”
　　“为什么有人要攻击你？”麦吉问他。
　　“最好别。”苏峻哼了一声，“西元总说我的猜疑心太重，可是每次我的乌鸦嘴都应验了。对了，现在旁边没人，你可以说了，雅法人的蛋里到底是什么？”
　　“人类。”麦吉怪怪地说。
　　苏峻怔了一下，连脚步都停了下来，他惊讶地看着麦吉，“人？”他的脑子迅速转了过来，“女人。”
　　“是的。”
　　苏峻发觉恐龙的头稍微低着，姜黄色眼睛转了转，他认出那是一个讽刺的含义，他顿时感到一阵羞耻。战争刚开始那会，人人都觉得恐龙是低等残暴的民族，但是恐怕只有真正低等动物才会用变态的办法来宣布□□权。
　　他低声骂了一句，愤愤不平地继续往前走。
　　森林变得越发茂密，粗大的藤蔓植物从树上缠绕下来蟒蛇一般横过林间小路，又攀上另一棵参天巨树。他们走上一座隐藏在树桩后的石桥，脚下是一条形状极其自然的深涧，极清的涧水汩汩流过，幽蓝的花零星地开在深涧中。如果不是真的知道他们的的确确是在总督府里，他肯定以为他们已经误入了真正的森林。他估计他们走的距离不会超过一千米，放眼望去却前后左右皆是密林，也许雅法人不是种了这片森林，而是以这里为中心砍伐兴建了总督府，这片森林原来就是存在的。
　　苏峻突然觉得麦吉放轻了脚步，他条件反射地也跟着变的无声无息，当靴底踩在草叶上的声音变低，立刻就有什么诡异的感觉毛毛地攀上了他的心头。他说不好那到底是什么，可能是轻微到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听到了的声音，或是空气的味道，或者仅仅是直觉，他的手习惯性地按上右侧腰间，却摸了个空。他想起来在登陆舰上他曾费尽力气想把枪藏在军礼服底下，结果被显卿瞧见就没收了，他还挨了一顿斥责。显卿严厉地指责他作为一名帝国的高级军官所不该有的对外交的漠视和对政治的极端缺乏远见。屁！ 他在心里再次暗暗骂道，烦躁地在没挂抢的裤子侧面擦了一把手心的汗。
　　那感觉越来越明显，他知道他们被人盯上了，他突然加速奔跑起来，恐龙默契地紧跟着他，他竭尽全力辨析着周围的声音，然后他们猛地停下来。
　　“那边。”麦基在他的左肩上拍了一下。
　　他猛然回头，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在不远处的树丛中一闪而过，一瞥之下他相信他看到了一张美丽的脸和咖啡色的发辫，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白色的裙角在树缝中闪过。他不得不说在适应了一个对女人进行层层包裹的社会之后，突然看见一个女人的脸都在视觉上和心灵上对他造成了冲击，效果相当于在正常的社会里突然看见一个全0裸的女人。他烦躁地在心里骂了一堆脏话，转头去看他的恐龙。
　　“她走了。”麦吉说，又凝神谛听了片刻。“一路跑远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啊？”苏峻费解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个女人！”
　　“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人类女性，黑色眼睛，比标准值偏差25斤左右，推测为长期营养不良。”麦吉肯定地点点头。
　　“卧槽。”苏峻有些懊恼地说，“谢谢你的眼睛嗷。”
　　“嫉妒是没有意义的。”恐龙粗声粗气地说。
　　苏峻翻了一个白眼，心里却在迅速思索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可惜信息量实在太少，他马上就把这件事抛开，集中精力在眼前的事上。“我越来越不喜欢这地方，咱们得快点找到显卿，我总觉得不对劲。”
　　“这边来。”麦吉在小路分叉的地方自信地选了右边那条分支，“应该已经不远了。”
　　苏峻加快了脚步，他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了，他在战场上千锤百炼的直觉已经开始拉响黄色级别的警告，叫喊着让他马上找到显卿，然后说服他不要再等那个摆谱的总督接见了，航空港那边的设备一旦测试安装完毕就赶紧走，马上走，离这个变态的星郡远远地。
　　他们又穿过一条溪流，中途他跟他的登陆小队联系了，港口的器械测试没有问题，已经准备运输了。他松了一口气，小路蜿蜒着伸向一片怒放着蓝色花朵的地方，空气中飘浮着荧光闪烁的花粉。苏峻先看到了一个雅法官僚的身影，远远地辨认出来他就是早先看到的那位雅法最高行政长官。他大概有九十岁了，雅法人的科技远远落后于首星，他显得十分苍老，枯瘦佝偻的身形已经开始接近一具干瘪的尸体。另一边，宽肩瘦腰体态修长的显卿就立在他的身边，在油尽灯枯的老头子身边显得格外挺拔优雅。
　　在稍远的地方，同样漂浮着一只泛着珍珠光芒的白色泡泡。
　　苏峻烦躁地从树丛中抄近道快速接近他们，对这个拉着显卿叨逼叨的老头子十分不耐烦。他的脚步声不算响，麦吉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落后了几步，走的既慢且轻。显卿舒缓而抑扬顿挫的声音传了过来，“修复大脑机能的手术十分复杂，暂且不论它本身是一种珍稀资源，手术本身仅仅是对神经的修复，如果人类的大脑受到严重的损伤，任何手段都是无用的。”
　　“比如衰老，是吗？大人？”老人安静地说。
　　“是的。”显卿沉沉地说，声音里带着富有人情味的哀伤。
　　“我听说过一个传言，”老人沙哑的嗓音里潜藏着什么，似乎是一个低沉的笑声，仿佛在暗示着他在说的是一个无稽之谈。“我听说陛下从他继位开始就表现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
　　苏峻吃了一惊，脚步停顿了一下。
　　“恕我直言，陛下继位的时候已经25岁了，赞扬陛下的成熟实则委婉的诋毁。”显卿针锋相对的回答几乎是严厉的。
　　“惶恐，我非常抱歉。”老人立即说道。
　　苏峻咳嗽了一声，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他看见显卿立刻回过头来，在看见他的瞬间那双黑眼睛流露出一些安慰的神采。他的心头窃笑着，双手背在后面走过去，一本正经，肩头却贴近了显卿的肩头，“大人。”接着望向了对面的老人，“执政官。”
　　雅法人向他点了点头。他打量着老人布满褶皱的脸，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他看见老人并不浑浊的眼睛在常年忧思的惯性下带着痛苦。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目光从他的身上滑过，他敢肯定这位雅法现任的高龄执政官一定还扫描到了几个感兴趣的点。
　　苏峻压抑下心里的湿腻的厌恶，偏过头贴近显卿的耳朵说道，“大人，你不该离开我的视线。”他又扫了老人一眼，在老人的嘴角捕捉到一丝讥讽的微笑。
　　“雅法有能力保证显卿大人的安全，舰长。”执政官似笑非笑地说。“在总督府里操心大人的安全，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这是常规安保条例，舰长必须带头执行。”苏峻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本人当然相信雅法的安保能力，从雅法人对待女性的安保措施上就已经完全体现了你们的谨慎，没理由怀疑你们会保证不了帝国贵族的安全。”
　　不等执政官有反应，苏峻又露出了戏剧性的恍然大悟的神情，转头面向不远处的白色泡泡鞠了一躬，“我忘了打招呼了！夫人您好，您的泡泡今天真是容光焕发。”
　　执政官的嘴角绷紧了，“你是在侮辱我的文化吗？”
　　他回过头来顶着执政官恼怒的眼神傻哈哈地笑了，“在我的文化里，我们见着一位夫人总得夸奖点啥，衣服漂亮啊，显得年轻啊，珠宝有品味什么的。我可是一位有教养的文化人！所以请您也务必尊重我的文化。”
　　他没去看显卿的反应，但是他的恐龙又在他的身后发出粗哑的笑声，所以他还挺自得的，摆出一副军人的姿态，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得更直，高高地抬起他金色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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